这人大概就是鬼使千叮咛万嘱咐要小心的堕仙。生得一副好面孔，却一身这样重的煞气，冷得像高山凛凛的冰雪，冻得让人不敢接近。

    姒妩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从小到大不管在哪都是横着走，在这种眼神下却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倒也不全然是畏惧，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或许是魔天生的感知力，有一种对强者的惺惺相惜。

    好在他并没有想为难的意思，淡漠的眼睛冷冷清清，似沉寂已久的湖，未掀一点波澜。他凉凉地扫了一眼方才开口的那只小鬼，小鬼本以为有人撑腰顿时扬眉吐气起来，却未想到收获到这样的眼神，像有人突然捂住他的口一样，顿时噤了声。

    刚刚还此起彼伏的抱怨斥责，如今一下子全没了影，不算大的洞府里鸦雀无声，静得有些死寂。

    ……

    她打了一个时辰才消停下来的局面，这人瞥一眼就能办到？？

    “你……”

    姒妩本张口想说什么，却见他仿佛只是梦中被惊扰了片刻一般，此时又静静地阖上了眼。

    罢了。

    姒妩将未出口的话咽回去。

    这堕仙未做什么，但是不做什么已然是一件好事了，左右都不算与她为难。少一个难缠的刺头总归是好的，等她日后熟悉拿准了这群小鬼，再来处置他也不迟。

    洞府里静默得掉下一根针都能清晰听见，闹事的小鬼一个两个全落汤鸡一样耷拉着脑袋，可见是真心忌惮，与先前耀武扬威咋咋呼呼的模样截然相反。

    姒妩看得好笑，清了清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道：“我今日来，先是与各位见个面，认识认识。如今我们师生之间也有了些大致的了解，想来各位已然能看出来我是个什么性子，还望诸君乖顺配合，日后多时也好相见。”

    “他妈的要我们乖顺，做什么梦……”

    “讲得一嘴屁话……”

    “我……我觉得其实挺好的……”

    她此言一出，底下又渐渐热闹起来，陆陆续续地传来嘀咕声，虽有的还咬紧了牙关愤愤不平，但显然比起刚进来时已然不同，甚至其中已经有不少见风使舵的小鬼在附和着她的话了。

    这样的结果已经比预想的好多了。

    姒妩把这些意见不一的声音分了两类，一类仍心比铁硬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驴，留着后头慢慢磨着性子教导，一类已经弃暗从明，话里话外开始配合着她的这类显然要拎出来作为突破口先下手。

    第二类里头声音最大的那只小鬼就盘坐在她身侧不远，这只小鬼侏儒般小胳膊小腿，却垂暮似的佝偻着，面上眼斜嘴歪，头发碎布似的乱七八糟。单独看每一处都有几分像人，合在一起却显得邪门阴祟不人不鬼，狭长的眼里头总有着算计的意思。

    魔族对鬼族的了解并不多，煞鬼，殍鬼，长舌鬼这类臭名远扬的还能认得出来，其他的普通小鬼认识的就少了。

    姒妩在心里浅浅留了个印象，收回目光，继续说道：“想来各位都知道我这趟来做什么吧，往日所行所为我们暂且算做浮云。从今日起，还请各位就跟着我，弃恶扬善匡扶正义，改天换面重新做鬼。如果有什么意见呢，我也非常欢迎不服气的再来和我打一架，还是那句话，打赢了任凭你回去睡大觉，我绝不干涉。”

    “这他妈就是仗势欺人！”

    “仗势欺人不一般都是说我们的吗……”

    “那他妈就是欺软怕硬！”

    “那不也是我们的词吗……”

    “嗤……你……死……”

    这小声的愤慨姒妩本不想理会，但突然在这一堆嘈杂的声音里听到个奇奇怪怪的□□，顿时吸引了她的注意。这□□调子拖得幽幽长长，如高塔的铜钟一响起来让人不自觉地注意，仔细听却好像又不知所踪了。

    在这装神弄鬼？显然不是。这声音好似开始进来的时候就有，只是先前太闹腾，乌泱泱的鬼嚎掩盖过去了，如今众鬼都压低声音小声说话，便深海里的鱼一下子浮在了风平浪静的水面上，格外突兀。

    姒妩没听清内容，微微蹙起眉，想细听却又没声了。她顿了片刻也未听见再有，便继续接着说道：“我说完了，诸位还有什么疑问么？”

    “痴儿——痴儿——”

    又来了。

    她这次听清楚了，这声音幽怨哀长，其中带着屡屡阴寒，喑哑粗粝，仿佛被喉咙里全是沙石在割磨。

    姒妩不动声色地扫视过底下一众神情各异的鬼，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声音的主人。

    他坐在最后头，前面一众身材魁梧的大鬼挡着，他就阴阴祟祟地低着脑袋，整个身子抱成一团盘起来。

    这鬼生得太奇怪，其他鬼虽也是长得各有各的丑，要么歪头斜脑粗陋不堪，要么长嘴獠牙悚然可怕，但左右都是能看得清面相的。而这鬼从头到脚都笼了一层蒙蒙的黑雾，将整个身子笼在里头看不清具体什么模样。只是那一层薄雾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诡秘，光是看着就不由得让人想接近，想陷入沉沦。

    他的脑袋没有脸，只有几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最大的那个黑洞张张合合发出声音，一直在重复那几句话：“痴儿……痴儿……”

    “仙师，你在看那无面鬼吗？”

    姒妩看久了差点被那黑雾迷了心智，一听声音连忙将神思拉了回来，在心里念了几句清心诀稳住心性。她抬眼望去，先前那佝偻鬼不知何时坐在她眼皮子底下了，一眼就看出她出神想的什么。

    姒妩点头，见来人似是好意关心，便直接问道：“他是什么鬼？嘴里喋喋不休说的什么？”

    佝偻鬼道：“仙师不必理会他，那是幻鬼，一直就是神神颠颠的，讲的话没人听得懂。”

    姒妩愣了会儿，显然是没听说过：“幻鬼？”

    佝偻鬼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是只百年小鬼，平日里总待在地狱也不兴风作浪，所以名气很小，仙师没听过也是正常。他不知近来是遇着什么麻烦了，先前是偶然说那么一两句胡话，最近是日日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奇怪得很。”

    这么说来，倒是算只好鬼。

    姒妩问：“你可知他什么时候开始这般的？可有办法帮他？”

    佝偻鬼眼里好似有些阴鸷的光一闪而过，姒妩再细看只见他还是一副乖顺的模样，摇头道：“什么时候没注意过，大抵也有几个月了。我们鬼族之间讲究互不干涉，谁会去理会他是不是遇着什么麻烦了，更没人会想帮他。”

    姒妩想了想，既是要来给人家当老师，自然是显得把对方真心当作学生才好。既然是一只好鬼，不管是单论挽救学生还是将仙师的姿态做足，都应该对这事管上一管，告诉这群鬼自己的的确确是心怀善意而来。

    佝偻鬼见她沉默片刻，心里有几分紧张，却听见少女突然问道：“你可知他住哪？”

    佝偻鬼脸上露出笑来，只是那笑容出现在他尖嘴猴腮的脸上就显得不太善意，道：“无刹谷，去无刹谷就能找到他。”

    姒妩点点头，回头看了一圈底下众鬼多有不耐烦和心怀怨气的，估摸着今日这番立威也差不多了，再继续下去也讨不着好，便扬扬手放人了。

    众鬼早等得心烦意乱，一见能走，马上急哄哄地推搡着离开，角落里絮絮叨叨的幻鬼也幽魂似的飘了出去，姒妩慢悠悠地跟上。

    姒妩一走，结界洞府里仅剩的几只鬼顿时在佝偻鬼身边围成一圈，簇拥着他。

    长舌鬼舌头上的结还没散开，只见眼里放出精光，大着舌头夸赞道：“还得是你啊伥鬼兄，那幻鬼以幻魇困住人为食，他几个月未造幻象进食，神神叨叨全都是因为饿的。这蓄了几个月的力造的幻魇，你叫那小仙师送上门去，岂不是有去无回。”

    那佝偻鬼原叫伥鬼，也是个性子阴毒，吃不得半点亏的恶鬼。

    先前一直暗地里观望着的殍鬼也站出来，冷笑一声道：“做的漂亮，不然还真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骑在我们头上，真以为自己可以在别人的地盘上耀武扬威了！”

    伥鬼并没有因被人吹捧而得意，反倒是犹犹豫豫的，有些恍惚疑惑。

    “怎么了伥鬼兄？你这是什么表情？这么大的功劳怎么不见你高兴？”长舌鬼注意到他脸色奇怪，疑惑问道。

    “奇怪……”伥鬼面上疑云更起，“那小仙师问了我无刹谷怎么走吗？我有跟她说么？怎么好像没印象……”

    “你肯定是忘了，她当然得问啊，要不然怎么能一下课就溜出去了，你是不是这些日子没吃人脑子钝了？不若跟我出去解解馋？”长舌鬼不以为然道。

    “啊……可能是吧……”伥鬼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若不是问过了，怎么能那么自然顺畅地就走了。

    伥鬼并未注意到角落里安安静静睡着的堕仙此刻已然睁了眼，面色冷冷不辨喜怒，晦光之中看不清眼底神色，只感觉能感受到冷意。

    他凉凉地瞥了一眼围在一块得意洋洋的恶鬼们，将靠在墙边泛着寒光的剑握起，一声不吭地出了结界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