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刹谷在地府少有鬼去，位置偏僻又荒凉，周遭半点灵物都没有，全是一簇又一簇的枯枝。远远望过去那交缠的枯枝覆了沙土，在平坦的地上凸起来，像一片阴森的坟冢。

    就算是已经死过一次的鬼，在这种地方也难免被勾起一些生前痛苦的回忆，于是大多避讳着绕路而行。

    而之所以叫谷，便是这坟冢之间被硬生生开了一条道，将地割裂为两半而成谷。

    传闻是数百年前混沌之际六界动荡，仙界那位赫赫有名的长翊神君追杀一只无刹鬼途径此地。那鬼是只千年修行的厉鬼，屠了人间一座城，吸收了成百上千的祟气，正是实力巅峰。长翊神君将他逼至绝境，他死到临头还怀着拉人一起去死的心思，竟自爆了灵体。无刹鬼体内澎湃汹涌的祟气顿时化成一阵蒙蒙的乌云直压过来，长翊手握泠光剑一剑而落，剑意势不可挡强势逼人，硬是生破了这祟气，甚至余力还能破地成谷。

    而那无刹鬼的残骸便化作这遍地的枯枝树，整日缭绕着遗留难散的祟气，由此得名叫无刹谷。

    姒妩出了地狱便直奔无刹谷而来，那幻鬼神智不清，走得倒是飞快，她本来紧跟在后头的，却一转眼就不小心跟丢了。

    无刹谷内祟气极重，鬼在里头自是如鱼得水，而其他人若是沾染多了祟气，会被蒙蔽心智五感暂失，说不定就进来容易出不去了。

    姒妩加了层印在身上，花钿金光更熠，在这阴风阵阵的地方不见瑟缩，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她虽面上平静无常，心里却隐隐作怪，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大抵是因为这地方太过邪门，扰了神思清静，也不知道那幻鬼为什么就喜欢待在这种地方。

    “痴儿——痴儿——”

    幽寂的峡谷里骤起阴风，裹挟着熟悉的腔调席卷而来，声音在空旷的谷里悠悠回响，浪似的乍起一层叠一层的回音。

    若是说先前在结界洞府里听到这声音是觉得突兀奇怪，如今在这渺无一人的境地里便是能听得人后背发凉。

    姒妩能在魔界风生水起自然也不是被吓大的，不觉得阴森瘆人，反而魔瞳又开始隐隐发亮，挑起了兴趣。

    黑雾在远处一闪而过，姒妩看得清清楚楚，当即纵身追过去，大喊：“站住！”

    黑雾自然不会听她的而止步，见她来追，风一样地往无刹谷底飘。姒妩扔了个定身术过去，分明砸中了他，却见他四化散开变得透明单薄，法术透过他的身体直接砸在地上震起枯枝树上的尘土。

    尘土高扬在空中，迷雾一般笼罩着姒妩，将四周景象全都遮掩起来。看不清前路，她不得不停下来，捂着口鼻打量周遭。

    那黑雾跑得飞快，她跟着纵身下了谷底七拐八绕，如今四望景象大变。原本广阔无边的谷背骤然变成了深不见底的狭长土壁隧道，周遭晦暗不见光，只有幽幽鬼火忽明忽暗。

    若是在地上姒妩多少还认得路，如今在这人迹罕至的无刹谷，她根本不知道往哪走。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是给地狱里那群学生来了个下马威，可她的好学生们也很争气，毫不手软地设计将她诓来也想立威呢。

    姒妩不见慌乱，兴致更甚，在这昏暗的隧道里伸手一点，顿时从指尖乍泄出一丈明光照亮了整个谷道，她窈窈而立，仿佛只是来别人洞府做客一般，颇为客气道：“阁下还不出来么？躲躲藏藏的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见个面？”

    谷口吹来一阵阴冷的山风，那诡异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响起，连成无数道回声撞在一起，像这谷底有千万只厉鬼在嘶喊：“痴儿——痴儿——你会死——”

    姒妩设了个护体结界，将这恼人的喊声隔绝在外，手一伸，将墟鼎里放着的骨鞭握在手里。

    黑雾又现，挑衅一般在她面前舒展又汇聚。

    “你是幻鬼？”姒妩望过去，并未被激怒，反而嘴角微微扬起，声音温软。

    “你会死——你会死——”那黑雾张牙舞爪地扑腾着，仍旧不罢休地想用话激怒她。

    行了，看来是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姒妩作罢，也并不想与他再多纠缠，这黑雾不见人形，想来也不是真身。她握紧鞭子，利落地一挥而下，一鞭就将黑雾劈得四散。

    可这雾并不像她想的那般简单，散开的黑烟鬼魅一般延展，向四周扩大加深，如影随形地将姒妩包裹住，不断地绵延浮动，好似黑渊里翻涌不止的浪，此起彼伏地游动着。

    姒妩被困在中间，身边黑雾形成一个巨大的海涡。她失了耐性，正要作势一举将这黑雾打得干净，把那幻鬼抓出来好好整治一番，眼前却突然一黑，差点没拿稳手里的骨鞭。

    再睁眼时，所在之地天翻地覆，饶是姒妩向来无所畏惧，也被惊得愣住了神。

    因为本是四海升平的天下，她却突然看见身处一片无边无际的硝烟残骸，目光所及处无一处安好之地，苍茫大地之上血流成河，横尸遍野。无数的折戟断剑插在染成殷红色的土地上，插在面目全非的尸骸上，在昏暗的天色下闪着微弱的寒光。

    四周烈火剧烈地扩散，接二连三的炸裂声混杂着凌厉的破空声而来，但姒妩的耳朵里却静得听不到任何声音。

    她面前的人冷若寒冰，在这昏天暗地的残垣断壁之中纤尘不染。衣上的隐隐云纹，在浮光下如水飘摇游动，整个人便如水中映月，高悬天边不落凡尘俗世，清冷凉薄得没有一点温度。

    姒妩认得他的脸，是那堕仙。

    他此时长身立在她面前，似化不开的雪让人感到一股彻骨的寒凉，那股冷意钻进她的骨髓，比魔界鬼界的阴风都要冷厉无数倍。

    他手里捏着一柄寒芒闪闪的利剑，剑身上泛着银白的凌光，浓郁的剑意笼罩在周围似云雾缭绕，只是这样一把好剑的剑尖，却抵在了姒妩的心口上，好似下一秒就要穿胸而过。

    姒妩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怕，她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的厉害，每一下都好像沉石坠海，重重地落下。但是这种怕里，却夹杂着一种莫名的情绪，她从未感受过。

    有些闷，有些涩然，还有一些……难过。

    为什么会难过。

    喉咙里好像藏着钝器，磨得她每咽一下口水都干涩生疼。明明剑还未刺进身体，却好像有无数根钢针一寸一寸地缓慢扎进去。

    姒妩静默地望着他，蒙在瞳仁上的雾气慢慢褪下去。她张了张口，好像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

    她以为自己会安静地待在这里，直到面前人都剑捅进她心脏时，手腕上突然一凉。

    这股凉意像一瓢冷水泼在她身上，让她整个人顿时清醒，惊得她瞳孔顿缩，猛然睁开眼。

    眼前早已不是那片满目疮痍的废墟，身边笼罩的还是那片阴魂不散的黑雾，只是这片雾中多了个人，正站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腕。

    姒妩错愕地望过去，恍惚地看着面前的人。

    “是你……”

    面前人如她方才所见一般清冷，高洁如霜地立在这翻滚的黑雾里，看不穿半点情绪。

    那股凉意是他的温度，通过握着她的手从手腕上传来，好似透过皮骨萦绕在她身体，让她光洁的手臂上起了一阵麻软的颤栗。

    姒妩又想到刚刚所见的景象，心里无端的升起一阵后怕，当即就要挣脱他的手。

    他望过来，声音沉沉：“别动。”

    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里听不得人颐指气使的大小姐，竟还真真消了气焰，老老实实地停了手。

    她长长的睫羽细微地颤了颤，心中那股突如其来的涩然感慢慢散开，强收了心神迫使自己清醒。

    “堕……仙……仙君……”她张口唤他，脱口而出就要叫他堕仙，可突然觉得好像当人面这样叫显得不太礼貌，硬是临时将话吞了回去，改了口，“你怎么在这？这黑雾是什么来头，我怎么会……”

    她说一半又止住了，不知道刚刚恍若隔世见着的场面要如何交代，索性闭嘴。

    “是幻鬼，幻鬼造魇为笼，囚人而食。”他声音寡淡沉静，不见半点惊慌。

    造魇为笼……

    竟是魇。

    姒妩不知为什么，心里松了口气。

    他沉声道：“跟紧，我带你出去。”

    堕仙空着的那只手握着长剑，高高抬起，骤然刺进谷地之中，迸出一片茫茫锋利的明光，乍然穿破蒙蒙黑雾。他的剑意凛然强势，裹挟着最利最烈的寒风，恍若赤乌将邪祟驱得一干二净。

    姒妩紧盯着他手里的剑，那剑不是幻魇中的那把。幻魇中的剑一看便知是举世无双的仙器，通体浮动着莹莹如玉的光辉，而这剑虽冷厉，却太过平平无奇，周身都是黑硬的玄铁而制，只是把再寻常不过的剑罢了。

    还好，所以她所见的，不过是幻鬼为了蛊她心神所设的幻象罢了。

    黑雾尽散，姒妩心口渐渐抚平回暖，苍白的脸上缓缓泛回血色。

    堕仙踏空而跃，将她从谷底拉回崖上。崖上一切如故，谷地的暗潮汹涌并未浮于地表，上头平和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堕仙松开她的手，看也不看她一眼，好像仅仅就是为了来救她，如今任务完成一言不发的就要走，却听见方才默不作声的少女在背后突然扬了声音，朗朗开口。

    “仙君，我们合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