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尊贵的夫人还能说些什么别的呢?这位拿破仑的战胜者的妻子只能学着玛利亚·代雷兹亚女皇的样子,像她当年拥抱小莫扎特那样,把弗朗茨搂到怀里,淡淡地、毫无表情地亲吻了一下,然后大声说道:

    “我的孩子,你演奏得美极了。他们不会不奖励你的。”这句短短的话,把这样一个怪场面又带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了:她与这个孩子之间的关系是用奖赏,也就是用金钱来表现的。

    她唤来仆从,五枚金币就这么被塞进了弗朗茨的手里。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手里的金币,然后按照他往常接受大人们赏赐的习惯,将这些金币收进了衣兜里。

    在场的其他客人们虽然也都懂得这位贵妇人的外交语言,但热烈的情绪却不降反增,掌声又把这位儿童艺术家拥上了台。弗朗茨回到了台上,却发现自己面前的钢琴的谱架上被人多放了一份乐谱。正当他感到疑惑的时候,前来放谱的男仆对他低声道:“小李斯特先生,您照着它弹就好。”随即,这位男仆低着头退出了台前。

    弗朗茨不明所以,但他还是活动了一下手指,按照着这份陌生的曲谱弹了起来。悠扬的大调式乐声响起,一个向上的大三度、似清泉溅起的水珠般下落的两个大二度,紧接着一个小二度的来回跳跃,又往上一个大六度和一个回落的大二度,仿佛从容的回旋式舞步。旋律带着巴洛克时期的雍容与典雅,伴随着右手短而轻灵的颤音——这是弗朗茨自己加的装饰音,台下的索菲亚想,原伴奏并没有这个部分,但弗朗茨的即兴装饰让这首乐曲显得更加俏皮了。

    圆润而柔和的女高音从人群中响起,弗朗茨弹着琴,虽然他的视线并没有从谱面上离开,但他还是禁不住有些惊喜地微微睁大了眼睛。女高音控制着婉转的旋律,用叙事的语气轻吐曼唱着。她的弱音与强音交替进行,给人感觉以变化不断。歌声由远及近,这显然说明了女高音的主人正随着乐曲的进行不断地靠近着舞台。曲子进行到中段,属于和声小调的调式旋律同前面温暖的大调的调式旋律形成了轻柔的明暗对比。女声同位置的低音和高音的转换让这首歌的音色听起来是如此的和谐统一,这是仿佛同说话一样自然的歌唱,禁不住叫人赞叹一声举重若轻。

    这时那位女高音的主人已经站到了台上,但弗朗茨无暇回过头看一眼那究竟是谁。在完成了这段明暗的对比后,弗朗茨的伴奏又回到了歌曲初始的大调式。间奏结束,另一个他更加熟悉的女高音仿佛是拨开晨雾的霞光一样融进了他的琴声里,随着旋律的音高回旋上升又旋转直下的歌声就像是一浪一浪的潮水般冲击着听众的灵魂。

    纯五度的跳跃,小六度的跳跃,旋律如同女士的舞鞋在舞池中原地旋转了一圈,带着小巧迂回的淘气。紧接着,歌声由弱渐强,音高迅速爬升,仿佛在教堂圣咏一般的歌声在触及到其穹顶壁画的最高点后,在保持着高度的同时迅速渐弱下来,然而气息和高音的质量依旧平稳。在高音停留了一会儿之后,旋律自高渐低,好像是天使落入凡尘一样,歌声由仿佛高空中被云雾托起的缥缈转向已经赤着双足踩在温暖土地上的真实,旋律的递进渐慢。接着是一个八度的上跳,然后又再次回落。旋律起伏的范围逐渐缩小,高低流转的歌声渐渐变成一条微微抖动的线,在渐弱中迎来尾声。弗朗茨又轻快地弹起了尾奏——和前奏的旋律几乎相同。最后的主旋律是一个大二度的来回反复,再进行一个向下大二度和重复纯一度,触键轻盈柔缓,完成收尾。

    音乐厅中安静了一瞬,立即爆发出一阵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掌声。弗朗茨回过头,不出意外地看见科伦坡母女二人站在台上向客人们致谢。他很确定歌曲的后半段那道如霞光般的女高音是索菲亚,那么开头的那段珠圆玉润的女高音应该就属于伊莎贝拉女士了。

    掌声经久不息。这时身份尊贵的客人们中有人忍不住拿出了这次晚会的节目单,想看看表演者的信息。

    《美丽的维纳斯》(Venere Bella)

    女高音咏叹调

    节选自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歌剧《朱利奥·凯撒》中第二幕第七场

    演唱者:伊莎贝拉·科伦坡

    客人们不禁窃窃私语。

    “我知道伊莎贝拉……她是新近来到维也纳的那不勒斯歌剧团的女主演之一。”

    “噢,是她!她的确唱得不错……”

    “……只是那个小女孩是惊喜!”

    “我只想知道另一个演唱者是谁?”

    “那个小女孩……”

    “是啊,她身边的那个女孩是谁?”

    “……”

    在首相和首相夫人的示意下,伊莎贝拉牵着索菲亚的手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科伦坡女士,请问您带来的这位小女孩是谁?她的声音就像是天使的心灵一样纯净透明。”低沉的男声,这是首相梅特涅。

    “尊敬的首相阁下,这是我的女儿,索菲亚·科伦坡。”伊莎贝拉说。索菲亚低头,向首相夫妇二人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

    首相夫人微微蹲下身,将她扶了起来:“起来吧,孩子。你的演唱真是让人心醉。”她再次召来侍者,索菲亚的手里很快也多了五枚金币。

    索菲亚的眉毛微微上扬:“……?”

    额,怎么说,这样的话有一种她是个卖艺人的感觉……?

    总之感觉好像不太被尊重呢,索菲亚眨了眨眼,但碍于场合,她依然保持着程式化的微笑,将金币交给了母亲,然后向首相夫人行了一礼。

    毕竟谁会不喜欢钱呢,索菲亚看得很开。她突然想起,在这个年代,音乐家的地位普遍不高。而到了李斯特这里,或许是因为被初恋伤得太深(他的初恋的父亲就是因为觉得李斯特的社会地位配不上他的女儿而阻止了他们之间的婚事),他一直致力于提高音乐家的社会地位(以及嫁入豪门[注])(划掉)。

    就在索菲亚神游之际,首相拍了一下手掌,说:“让这孩子继续唱。今晚的舞台就属于她和那个……”他思考了一下那个男孩的姓氏,“……小李斯特了。”

    索菲亚笑容一僵:“……”

    救命,这裙子真的巨勒,尤其是唱歌时腰腹发力的同时还要承受束腰带来的反作用力,半首曲子下来都累得她不行,简直不想再唱一秒……不,何止是不想唱,她现在只想迅速离开这个鬼地方。

    但她明白现实是残酷的,因为索菲亚知道像自己这种级别的人物在首相面前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更何况她现在都还在别人的地盘上呢。

    她只能咬着牙,轻轻提着自己的裙摆,再次谦恭地向首相夫妇行礼:“荣幸之至。”

    她转过身,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向舞台。

    总有一天,她要自己不再穿着这破束腰唱歌!!

    ————————————————

    弗朗茨看见自己的小伙伴白着一张小脸重新回到了音乐厅的舞台中央。他忍不住向她递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你还好吗?

    索菲亚接收到小伙伴担忧的信息,她勉强扯出一个笑,轻轻摇了摇头。

    弗朗茨眼中的担忧更甚。他关切地看着索菲亚,几乎要站起身来。在发现自己的笑容好像并没有让小伙伴安心后,索菲亚意识到自己的状态可能真的有点糟糕。但是她并不能在现在就通过休息来修复自己的状态,只能尽力维持住现有的状态,不至于让她看起来更糟。她对弗朗茨做了个口型:

    我没事,你别担心。

    这时,一位男仆拿着一份曲谱给索菲亚过目:“您会唱这首吗,科伦坡小姐?”

    索菲亚无暇再看弗朗茨,她仔细低头大致扫了一眼曲谱:“这首我会。”

    曲谱很快被男仆拿走,放在了弗朗茨面前的谱架上。索菲亚转过身,面向观众。暖色的灯火在她的脸颊上赋予了一层红润的光晕,弗朗茨注视着索菲亚拖曳着长裙的站得笔直的背影,微皱了一下眉,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然后他将视线移回谱面,抬起手。

    如同蔽在移动的云层中时隐时现的月亮,琴声若有若无地模仿着或明或暗的月色倾泻而下的感觉。

    忧容的人声仿佛黑湖上月亮的光华曳出的长长的倒影,清凌凌地铺闪着新碎的微光。她轻而带有着穿透力的歌声仿佛像是一根线,拉紧了所有人的灵魂:

    “Ach ich fühl's es ist verschwunden,

    (神圣的爱情永远消逝了,)

    “Ewig hin der Liebe Glück,

    (消逝了,永不存在,)

    “Ewig hin der Liebe Glück,

    (消逝了,永不存在,)

    “Nimmer kommt ihr Wonnestunde,

    (欢乐的时光从此不再回到我的心里来,)

    “…………”

    是歌剧《魔笛(Die Zauberfl?te)》中帕米娜的咏叹调《我感到(Ach, ich fühl's)》。

    明明是高音,人声却像是低吟浅唱似的演绎着它的孤冷感。琴声仿佛是歌声的影子一般,亦步亦趋地追随着。如水的月辉淌过流动的云,婆娑的树影诡谲而忧伤地变幻。

    过了半晌,仿佛沉寂了,却仍然危机暗伏,堕入了更加深沉的夜。幽幽的小白花开在那无风的夜晚里,自然地升腾。重峦叠嶂的山浸在冷薄的雾里,林间的一点木屋中飞起细渺的炊烟。歌声中的旋律逐渐稍稍地明亮起来,但仍然是黯淡着的,带着来自戏剧人物灵魂深处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意的甘。优柔的琴声慢慢将这种甘苦感烘托出来,仿佛蜡质中一点清透的油滴在火焰的灼烧下慢慢扩大面积。一阵风吹过,那点温度的火焰忽的没了。只有那烛灭后的白烟,随着风继续飘洒着绸缎般的形状,不多时也渐渐消逝了。

    短暂的沉寂。

    盛大的欢呼声再次充满了整个音乐厅,几个仆人在众多华服美饰的贵人们中忙碌地穿梭着。一份份新的乐谱很快被送到舞台上,供两个孩子继续为尊贵的客人们演绎。

    ————————————————

    索菲亚今晚完全是穷尽了自己身上的每一点力气,她并没有数自己唱了多少首歌,总之唱到最后,她的身体几乎摇摇欲坠。最前排的首相大人注意到这一点,在当前的歌曲结束后及时地叫停了演出。

    客人们却没有尽兴,他们强烈地要求着——不论如何,演出必须继续。于是索菲亚在首相的关照下被母亲带走,而弗朗茨——即使他看着索菲亚被搀扶着离开已经如坐针毡——他仍然要继续演奏。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心情再进行大量的关于乐谱的思考,以及像车尔尼老师教给他的那样细腻地处理那些乐句,而是按照吉卜赛人惯用的节奏在演奏着这些旋律。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能出任何差错,所以他仍然强自镇定,然而不错音的视奏已经是现在心乱如麻的他所能做到的最好——可即使只是不错音,吉卜赛式的乐曲节奏也仍然点燃了在场的人们所有的热情。

    谢幕、返场、再返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已经演奏了多少的曲子。待他和父亲回到家,时间已经到了深更半夜,实在不宜再去打扰邻居,即使他很挂心索菲亚的健康情况。于是他憋到了第二天,在上完了萨列里老师白天的课程后才去敲响1408号的房门——一般来看,休息到中午,总该是休息够了,他想。

    房门打开,是形容憔悴的伊莎贝拉。

    他迫不及待地向伊莎贝拉询问索菲亚的情况。

    “索菲发烧了。”伊莎贝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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