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中没有燃烛，黑漆漆的，一片寂灭中，月色倾洒，带起一阵微风，那人的睫毛颤了颤，直勾勾地朝苏时宜看过来。

    他的四肢都被锁链捆着，唇角还残留着血迹，衣衫褴褛蜷缩在角落里，眼中透着几分迷离。

    身上没有多余一把刀了，因此苏时宜没有轻易上前，她甚至又退了一步，打算从房间里逃出去，脚步迈开的瞬间，却听一道微弱的声音传进耳朵里。

    “你是来救我的吗？”

    她本意是不想多管闲事的，可听到这句话后，却莫名其妙停了步子，眸子又落到男子身上，她薄唇轻启，声音中透着几分清冷。

    “你是谁？”

    “泓安王喜好制毒，抓了许多人做试毒者，如今这些人里，就只剩了我一个，”他眸光平淡，不似说谎，“或许是毒药的作用，我没有记忆，泓安王叫我九安。”

    没有记忆……

    那岂不是和自己一样？苏时宜微微眯起眼睛，这才正眼看向他。

    或许是被关的麻木了，眼睛里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眉目却很是好看，一张脸苍白着，却因唇上染血，带起几分艳色，让人忍不住想要多瞧一眼。

    苏时宜本就不是心肠狠毒之人，更何况医者仁心，见到可怜之人总忍不住伸出援手，可她如今是杀了王爷的凶手，在府上多呆一秒就多一分危险，就算有心救人，那人一看便身娇体弱，哪有力气跟她们逃出去。

    若是因此连累了瑾月，岂不弄巧成拙了。

    不过就算没有能力带上他，替他砍断手脚束缚，还是能做到的，可苏时宜还未来得及动作，那人却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身子向前挪动，带动着手脚上的锁链发出轻响。

    “泓安王府天罗地网，你杀了泓安王，是逃不出去的，可我知道一个密道，你救我出去，作为交换，我带你走密道。”

    见苏时宜半信半疑，又急着添了一句，“密道就在文和苑中。”

    条件确实动人。

    只是骤然提出这么一个让她都无法拒绝的条件，苏时宜反倒有些犹豫起来。

    不过当下却并非犹豫的时机，王府危机四伏，若真想要杀了她，这个叫九安的人大可以扯开嗓子喊，而不是在这里与自己谈条件。

    既然不想要她的性命，那当下便可以相互利用，不管有别的什么目的，都可以等出了王府再细说。

    想明白这一点，苏时宜也没有过多犹豫，抬步走到九安身边，看了一眼他手上的锁链。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意图，九安没等苏时宜问话，便兀自开了口，“钥匙就在泓安王枕头下面。”

    苏时宜眼皮一跳，硬着头皮走到床边，将手一点点伸了过去。

    如果有得选，她实在不想靠近那张血淋淋的床。

    好在那钥匙藏得并不深，只摸索了片刻，便被她拿在了手上，苏时宜将九安脚上的锁链解开，动作犹豫了片刻，把钥匙收进兜里，又将刀从那具尸体上拔出来，手起刀落，砍了锁链的末端，扯着九安的双手，将他从地上拽起来。

    九安像是低笑了一下，而后一声不吭跟在苏时宜身后，看她敲了敲另一扇房门。

    木门应声而开，屋子里扑面而来一阵血腥气，瑾月的脸在看到九安时，骤然冷下来。

    “他是谁？”

    “被泓安王抓进来试毒的，”苏时宜瞥了一眼倒在地上没了气息的小厮，又看向身后的九安，“他说他知道出王府的密道。”

    “这般拙劣的话术，你也信？”

    瑾月显然不想救人，提刀走近一步，似乎是想除之后快。

    九安不动声色地躲到苏时宜背后，他本身比苏时宜高许多，居高临下的看着瑾月，样子乖巧又真诚，“我身重剧毒，不是你的对手，你若不信我，随时可以杀了我。”

    这句话点醒了苏时宜，她眸子亮了亮，拉起九安的手探了探脉，而后才看向瑾月，长长的睫毛遮住目光，看不清眼中的情绪。

    “毒入心脉，确实是一副残破的身体，对我们构不成什么威胁。”

    瑾月却疑惑地看向苏时宜，“你什么时候……”会医术了？

    话没能问出口，便先一步被苏时宜打断，“闲来无事学的，阿姐，我现在还病着，用不上力气，若没有更好的办法，密道是最稳妥的。”

    瑾月微微一怔，她也是第一次来泓安王府，自然没有能够万无一失逃出去的办法，犹豫了一番，便给苏时宜扔过去一身衣裳，“去换好衣服。”

    苏时宜的衣服早就湿了大半，方才抽刀的时候又染了血，贴在身上并不好受，况且嫁衣虽薄，可宽袖宽袍，也着实累赘，因此她没有拒绝，点头应了一声，便拿衣服去了侧厢。

    瑾月的目光追着苏时宜，直到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才将眸光收回来，又一次打量起九安。

    她一向没有拐弯抹角的习惯，索性开门见山，问了一句，“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方才的话你也听到了，”九安用一双诚恳的眼神盯着瑾月，无奈的耸了耸肩，“我被泓安王关了三年，剧毒缠身，没有多少时日了，如今泓安王死了，与其呆在这里等死，不如同你们联手，一起逃出去，也能在死前多看几眼外面的景色。”

    说罢眼角弯了弯，看着从侧厢中走出来的苏时宜，苦笑了一声，“我什么都不记得，唯一剩下的记忆，是离开家乡的那年，娘在院子里种的几株花，朱叶红茎，那花却是蓝的，叫……”

    “浮羽花，”瑾月的手颤了颤，接话道，“你是霍州人？”

    九安却无奈的摇头，“不记得了。”

    当下情形并不适合闲聊，见苏时宜出来，瑾月便匆匆结束了话题，目光看向九安时，眸子里却明显少了几分敌意，“你带路，若是敢耍花招，我立刻杀了你。”

    “不敢耍花招，我比你们更想逃出去，”九安轻笑了一声，伸手在桌子上拿了一盏烛灯，“跟着我。”

    小院中仍旧一片寂静，举目远望，能看到文和苑外灯光仍然亮着，人影晃动，似乎依旧在忙着，九安的身子并不好，被寒风吹着，更是有些受不住，走到院子最角落那处没有亮光的屋子里时，脸色比方才差了许多。

    屋子里并没有多余的摆设，月色透过纸窗，投在他些许凌乱的发梢上，而后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慢吞吞抬起来，落在身前的书架上，投下几寸阴影。

    不知按动了什么机关，一阵木石挪动的沉重声响，苏时宜循声转头，便看到左边侧厢之中，突兀的放着一口红木棺椁。

    棺口大开，凑近两三步，便将棺材里的样子全然看进了眼里。

    空荡荡的，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

    苏时宜扯了一下手上的锁链，将九安往自己身边拉近了一些，对他示意道，“带路。”

    她向来不是磨蹭的性子，好在九安也不是，闷声低咳了一阵，便先一步迈进棺材里。

    确乎是有一方密道，四周砌了土石，不算逼仄，只是四下没有光，走在里面不多时，便只剩了九安手里那一点烛光。

    或许是密道里氧气不多的缘故，就连那烛灯都微微弱弱的。

    苏时宜揉了揉眼睛，恍恍惚惚地看着那道光，觉得恍惚间像在做梦一样。

    也许真的只是一场梦，睡醒之后，还要继续被罚抄书，别说抄十遍了，就算罚她写一百遍，苏时宜也心甘情愿。

    可惜，这场梦她已经做了好些天了，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就在期望着一觉醒来，回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桌子旁边，但无一例外的，每次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仍然是守在自己身边的瑾月。

    反复五日，竟然觉得有些习惯起来，连瑾月的那张脸都觉得亲切了许多。

    泓安王已死，消息很快就会传进皇宫里，她不过是罪臣之女，还是个卑贱的庶女身份，皇帝既然许诺给她一条活路，想来是真的不会管她了。

    也不知去往霍州之后，又会是个什么情形。

    她想到这里，眼前突然浮现出泓安王那张惨白的脸，身体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方才神情紧张，倒没觉出有多少害怕，如今在密不透风的密道里走着，阴风阵阵，想起那张脸，竟突然有些心慌起来。

    想来都是将人从阎王手里夺回来，这送人下地狱的活儿，还真是第一次，苏时宜深吸了口气，叫了瑾月一声，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阿姐，”她问道，“去了霍州，有什么打算吗？”

    瑾月回答的很果断，“查明真相。”

    她说的，是将军府灭门的真相，从京都到长宁州，足足有半个月的马程，在两人离京后的第二日，将军府上下便被斩首，大将军苏钰的首级，更是被挂在了城楼正中，说是要挂到年关，以将军之血震慑年兽之用。

    而灭门的原因，与苏时宜猜想的差不多，乃是意欲谋反。

    至于与谁联络谋反，显而易见，霍州离长宁州并不算远，而偌大的长宁州，也只有一个主子——泓安王沈淮安。

    因此皇帝借她这个将军之女的身份杀了这位王爷，不但羞辱了这位九王爷，也是一并羞辱了苏钰将军。

    不过苏时宜并未见过这位将军，感慨一阵便罢了，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情感波动，可瑾月却不同，她是将军府的嫡长女，一招灭门，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苏时宜犹豫了一阵，安慰似的回道，“泓安王病重，我进门那会儿，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否则，我也好问问他……”

    “不必问什么，”瑾月打断苏时宜的话，眸光中闪过一抹寒色，“父亲赤胆忠心，怎会生出谋反之意，我既然出来了，各种蛛丝马迹，一定会亲自查清楚，好给苏家一个交代。”

    烛火忽闪了一下，冷风夹着鹅毛大雪扑面而来。

    锁链响动的声音变大，九安回过头，眸子里映着微弱的火光，“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