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永昌三十九年,长宁州。

    繁星耀目,朗月高悬,是个晴好的天气。

    泓安王府新换了镀金牌匾,红缎红绸的挂着,红鞭和着锣声,噼里啪啦响了一整天,闹到昏沉暮色,日光被一点点收拢,红灯笼又亮起来,裹了一层白霜,入目一片金红的喜庆模样。

    旱事持续了一整年,临近年末,长宁州才迎来这么一场雪,残雪压枝,红灯笼映在白雪中,远远望去,张灯结彩的,格外热闹。

    苏时宜一步一个脚印踩在白雪上,被身旁的侍女搀扶着,慢慢朝王爷所在的文和苑的方向走。

    月不知何时爬上了高处,又带起了几片纷纷扬扬的雪,满目素白,小路两旁燃着忽明忽暗的烛火,火光落在红袍上,映出一点格格不入的暖色。

    今日是她与泓安王结亲的日子。

    名叫瑾月的侍女身体微微发抖,见四下没什么人影,将苏时宜冻得通红的手捂在手心里,费力揉搓出一点暖和气来,双目中颇有几分怜惜之意。

    “委屈你了……”话还没说出口,自己先因难过停顿了许久,“一会儿事成,跟我尽快逃出去,我们一路朝南,霍州边境处,应当还有父亲的旧部。”

    苏时宜点了点头,身体不受控制的发抖,天寒地冻的,不知是谁给裁的这身嫁衣,里里外外加起来也不过四层薄衫,又趟了一天的雪,衣摆的水都渗到了腿弯,冷得要命。

    眸子里带起一阵朦胧雾气,她张了张嘴,发出一点细微的声音,“阿姐,我……有点害怕。”

    说罢嘴角抿了抿,表情越发可怜。

    其实哪里是害怕这么简单,她对拳脚功夫简直一窍不通。

    那是五日之前的事情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她只记得,自己应该是在老师父的书房里,刚刚因为认错药材的事被训斥了一顿,她虽入行有些年头,却免不了要犯错,她那师父却死板的像块铁木头,愣是要她那本药经抄十遍。

    她才抄了两页,就开始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索性扔下笔,埋头趴在桌子上小睡了一会儿。

    再醒来时,是被活生生冻醒的,才入初夏的时节,也不知是哪里吹来了这么冷的风,她摸了摸脖子上的鸡皮疙瘩,正想开口质问,睁开眼却看到了一片刺目绯红。

    她就这么莫名其妙成了罪臣苏钰的女儿——苏时宜。

    听瑾月的意思,从大将军苏钰落狱的那天,两人便被人扶上马车,从都城扈京赶了半个月的马程,带着那道赐婚的圣旨,一并赶到了长宁州。

    那个骁勇善战的大将军,是她的父亲,连瑾月都说不清楚他究竟是犯了什么错事,就这么平白落了个诛九族的罪过。

    本该是件沉重之事,皇帝却像遇上了喜事一般,将军府上下入狱不足半日,便亲自跑了一趟死牢,将她这个庶出的小女儿点出来,说是八字相合,正好给长宁州那位久病不愈的王爷的冲冲喜。

    而后苏钰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她身边的婢女换成了苏时宜的嫡长姐苏瑾月,借着这场大婚,一并逃出了扈京,千里迢迢的嫁入长宁州,去刺杀她那位未曾谋面的夫君。

    这些都是苏时宜从瑾月的话中一点点摸索出来的,似乎是皇帝与长宁州这位九王爷素来不睦,嫁入王府是假,令她深入府中刺杀王爷才是真,一旦事成,龙恩浩荡,也就免了她的罪过,重归自由之身。

    其实这原本算不上什么难事,她与瑾月虽然是女子身份,却因生在将军府,理所当然练了一身好本事,可这一身好本事,在她占据这副身体之后,便已经忘了个干净。

    这样离奇的事情,苏时宜自然无法说出口,好在原主生了一场怪病,高烧三日不退,她便有了不出手的理由。

    瑾月是嫡长女,在府中时两人就相处不多,因此并没有过多怀疑,安慰似的朝她点了点头,说道,“不用怕,早年京中就传,泓安王身染重疾,无法医治,方才拜堂时,我听那些奴才们的意思,似乎已然下不来床了。”

    怪不得白天拜堂的时候,连王爷的影子都没见着。

    甚至阖府上下都阴气沉沉的,喜娘带苏时宜跨了火盆,便拉她进正堂,朝礼生匆匆递了个脸色,礼生也只道良辰吉日,对着那高堂空椅依规行了三拜之礼,似也未觉不妥。

    所幸苏时宜脸皮不算薄,红盖头遮在头上,谁也看不见她,只乖乖跟着把这婚礼的流程走完便算完成了任务。

    拜堂与否,也没什么分别,总归她与自己这位未曾谋面的夫君没什么缘分。

    烛火幽幽燃着,沿着这条小道走了约莫一刻钟,便看到了一处四方小院,拱形的石门上挂着一块宽匾,写了“文和苑”三个字。

    苏时宜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确认道,“杀了泓安王,真能顺利逃出去?”

    皇帝虽然愿意给两人免罪,可王爷被刺杀,她们两人能不能逃出这座王府还未可知。

    那种神乎其神的轻功本事,她可不会。

    瑾月又点了点头,声音却小了许多,“难得这里四下无人,不会有事的。”

    “嗯……”苏时宜在心里盘算着,又有些不忍地看向她,“如若逃不出去,阿姐不用管我。”

    即使瑾月不说,苏时宜也多少能够猜到,这刺杀王爷的命令,是皇帝给自己下的,瑾月被苏钰瞒天过海偷换出来,本就是自由之身,应当抛下她一走了之才对。

    可她却一路陪着自己,一直跟到了王府中。

    都说嫡庶尊卑有别,她虽没经历过,却知道那些勾心斗角的套路,可她这个嫡长姐,却待自己如亲姐妹一般。

    说不感动是假的,苏时宜揉了揉眼睛,就听瑾月叹了口气,在她胳膊上拍了拍,“进去吧。”

    文和苑没挂红绸,连个亮眼的灯笼都不见,屋顶的红瓦被雪覆了薄薄一层,便成了满目的白,地面没人去扫,也不见走动的痕迹,苏时宜踏步进来,积雪沙沙作响,留了两条浅浅的脚印。

    好在屋里亮着灯,苏时宜踏上石阶,习惯性的抖了抖脚上的雪。

    其实也没什么可抖的,那双红鞋子早就湿透了,整条腿都硬邦邦的,已然没了多少知觉。

    瑾月对着苏时宜做了个嘘声的姿势,轻敲了两下房门,还没开口,就听那门“吱呀”一声,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厮探出头,露出一双泛红的兔子眼。

    他一声不吭,只从房里迈出脚来,给苏时宜让了个道,似乎是在示意她进去。

    房门半掩着,屋里的暖气却铺面而来,落到苏时宜的脸上。

    苏时宜整个身子都打了个机灵,转头去瞧那小厮,就见他悄悄碰了瑾月一下,大约是在示意她跟自己往旁边的房间去。

    瑾月躲开小厮,扶住苏时宜的胳膊,“小姐还病着,我不放心,需将小姐扶进去。”

    却不想那小厮看着柔弱可欺,却分外固执,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仍是一声不吭,却死活挡在瑾月面前。

    洞房花烛夜,要第三个人进去,也的确不像话。

    苏时宜犹豫了一阵,见旁边那间屋子也亮着灯,便朝瑾月摆了摆手,“无事,别担心。”

    “小姐,”瑾月自知不能强闯,也只得满目忧色地叮嘱了一句,“奴婢就在旁边守着,若有什么事,小姐只管喊。”

    苏时宜便点了头,见两人将旁边的房门推开进去,才深吸了口气,一脚踏进房中,将门关得死死的。

    房中很暖,火盆就在不远处,她凑近过去,兀自蹲下身子,伸出那双冻得发紫的手,几乎快贴到了火苗上,而后将头悄悄抬起来,用眼睛的余光去打量房中布置。

    房屋不大,左右却安了遮挡视线的屏风,角落没点烛灯,只有正堂高台上染了两只红烛,算得上除她之外,屋子里唯一一点喜庆的颜色。

    窗户关的很严,那烛火却忽闪着摆动,透着一股莫名的古怪,苏时宜慢悠悠站起来,朝映着烛影的一道屏风靠近过去。

    那是一个不大的厢间,隔着一道屏风,隐隐能看到一张床的样子,苏时宜眼睛死死盯着床上的动静,悄声靠近。

    床上隐约有个人的形状,她犹豫了一下,抬手掀开半掩着的床幔。

    烛灯噼啪一声,火光晃了晃。

    映入眼中的,是一张死人般灰败的脸。

    饶是在医院里看惯了生死,骤然对上这么一张死寂的脸,苏时宜的心还是控制不住地砰砰直跳。

    那人的呼吸似有滞涩,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露出一小节衣领,带着一点不起眼的艳色。

    苏时宜皱了皱眉头,不自觉地伸出一只手,将那张被子拉下来一角。

    也不知是哪个下人这么讲究,都病成这样了,还规规矩矩地替他着了一身喜服。

    因着这点红衣衬着,那人的脸上也添了几分气色,可这点气色,却挡不住周身散出的死气。

    看来是真的命不久矣了,恐怕就算她那个学了一辈子医术的老师傅来了,都要唉声叹气一番。

    既然都是死,那死前能替她脱罪,应该也能算是另一道功德了,等去了黄泉地狱,将这番功德加在身上,说不定下辈子还能投个好胎。

    苏时宜这样安慰着自己,慢慢将被子盖了回去,而后抽出藏在嫁衣里的短刀,看准脖子上的动脉,手起刀落,重重刺了进去。

    而后飞快将床幔重新遮下来,挡住那张狰狞的脸。

    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急促的呼吸带起一阵咳嗽,苏时宜背过身咳了几声,就听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哗啦”声。

    咳嗽骤停,她目光中带着几分寒意,猛地转过身来。

    鲜血溅上了床幔,又顺着被褥一滴连着一滴落在地上,那人……已然是死透了。

    那方才的声音,又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又一阵“哗啦”声,像是锁链在拉扯,苏时宜目光一凛,朝床尾漆黑的角落处望去,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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