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沉的天空，看不出白天还是黑夜。渐渐地，西南角漏下的那束光也变得黯淡，最后消失不见。
常辛河从一堆碎石片中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在他的不远处，仍旧是乱石纷飞，不一会儿，一座完好的石像成型，加入庞大的石像林。
常辛河的声音打断了小游的动作。
“小游姑娘，你要吃饼吗？”
常辛河一手往自己嘴里塞饼，另一只手举起半块饼递向小游的方向。
那是半块焦黄的饼，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我不用。”小游拒绝。
常辛河收起饼，小声嘀咕了一句：“还挺挑剔。”
“我们游风族人，不用饮食。”
“啊？那你们吃什么？不会像神仙一样，吃花瓣、喝露水吧？”常辛河拿饼的手顿住了。
“也不用。”小游说。
“你的意思是，什么也不用吃？”常辛河难以置信。
“什么也不用吃。”
“不吃东西，如何会有力气？”
“力气，生来就有。”小游淡淡回答。
常辛河没有说话，闷闷地啃饼。
忽然他又惊叫起来：“那我饼吃完以后，岂不就没东西吃了？”
小游想了想说：“山谷里没有饼。如果你不挑剔，可以吃石头和土。”
常辛河眼神幽怨：“谢谢小游姑娘为我考虑。”
小游没有理会常辛河的怨念，继续修石像。
他明显不知道风游族不用饮食，小游想，即使他以前来过山谷，也不可能长久待过。那么是何种情况，十五姐姐会打上一个自己的印记，在一个只是短暂进入山谷的人身上呢？
这印记，不是普通的印记。这印记，名为“避瘴”，可以帮助人躲避山谷外围的树林里的毒瘴。
若一般人误入山谷，风游族人会给他们打上一个普通避瘴，足够支撑他们走出山林，印记几日后就会消散。
而常辛河身上的这枚避瘴印记，呈绿色叶片形状，叶脉与身体的血脉相连，经年不灭。这绿色的叶片，是叶十五取自于自己的身体，现在仍然残留着十五姐姐的气息。
小游心里想着事情，手上的动作也慢下来。她发现常辛河正看着自己，不，他看不见自己，应当只是看着正在修补的石像。
“你为何看着我？”小游问。
常辛河打了个哈欠：“小游姑娘，你别告诉我，你们游风族人，也不用睡觉休息？”
“我们也会沉睡，但不会像人一样，每天睡觉。”
“那你几天睡一次？”
“从我苏醒过来，我一直在修石像，还没有睡过。”
常辛河惊掉下巴，手指不受控制地指向望不到尽头的石像林：“这……这么多……”
“没错。”小游也顺着常辛河的手指望过去，雪白的石像林，在夜间反射着微光，寂静又圣严。
如果，所有的碎片都拼成了石像，那时候，他们能回来吗？
常辛河似乎受到了什么打击，默不作声，一个人寻了块大石头，在石头侧面捣鼓着什么。
待小游又修好了十座石像，常辛河的声音传来。
“小游姑娘，你快来看呀！”
小游飘到他面前，见他正得意地指着两个方形棚子。
“你在做什么？”小游问。
“小游姑娘，你看，这是我搭的帐篷，这一间给你，这一间是我的。”常辛河献宝似的说。
小游轻触搭建帐篷的石料，石料上一阵流光滑过。
“这是柳小七的石像。”接着她触上另一块帐篷的顶部，“这是虎二爷的肚皮。”
常辛河愣在帐篷外不知所措，他抓住虎二爷的肚皮，又缩回手，不住地弯腰鞠躬：“对不起，对不起，虎二爷，对不起！柳小七，对不起！小游姑娘，我，我不知道是他们！我，我这就给拆掉！”
“无妨。我们幼游刚出生时，也是住在祖先‘石变’后留下的石像中。”
说完，小游返回碎石堆，继续修石像。
过了好一会儿，小游没听见常辛河的动静，抬眼望去，只见那两间帐篷已经不见踪迹。常辛河仰天躺在一块大石头上，双眼轻阖，已经睡着了。
小游轻轻飘到他面前，等了几息，小游探出一根枝条，覆上常辛河的额头。
她在探查常辛河的记忆。
进入山谷，出双星城，处理家产、遣散奴仆，葬礼，武馆，酒楼……
时间飞速地倒退着，小游跳过无关紧要的日常，寻找与山谷，与十五姐姐相关的记忆。
突然，一大段空白的记忆引起了小游的注意。
这段记忆像是匆忙地、暴力地被拆除，存放记忆的“匣”不知所踪，安放“匣”的底座有很大的损坏。
小游猜测，这段记忆可能还安然地保存在世上的某个地方。
如果目的是消灭记忆，只需消除“匣”里的记忆页，再彻底点，连同“匣”一起破坏。根本无需大费周折，将“匣”拆除。
也许是触碰到他受损的记忆匣底座，常辛河痛苦地皱起眉，有转醒的迹象。
小游忙抽身离开，回到碎石堆里，心不在焉地捡起碎石又放下。
窥视常辛河的记忆，原本是想快速地找出他与十五姐姐的关系，他与山谷的渊源，以及族人失踪的线索，可常辛河记忆匣丢失，当年的事情更加扑朔迷离。
他的丢失的记忆里，到底有没有藏着山谷剧变的秘密？
常辛河醒了，他用力地摇摇脑袋，又望向碎石堆方向。
“小游姑娘。”他轻喊。
“你醒了？”
常辛河声音沙哑：“小游姑娘，我想明天去山谷外围的树林，砍些树木回来。”
心思转了转，小游暗想：难道我偷窥他记忆被发现了，他这是想寻个由头离开？
“小游姑娘？我想搭一间屋子，露天睡觉我好像着凉了，头有些痛。”
“好。”小游回答，接着又提醒道，“你不要走远了，外围的树林里有瘴气。”
“多谢小游姑娘关心！你放心，我就在山谷入口附近，不会走远的！”
“好。”小游口上答应了常辛河，心中却是放心不下，就怕他偷偷跑掉了。他身上有“避瘴”，若真要离开，那些瘴气根本奈何不了他。
“你给我带一朵花回来吧。”
“一朵花？什么样的花？”常辛河问。
“不拘什么样的花。你要报恩，那么就给我带一朵花回来。”
他用报恩的由头进入山谷，如果想走，也要等恩报完。
“没问题。你还需要什么吗，小游姑娘？”
“没有了。”小游不再言语，进入疯狂修石像状态。
待到远方看不见常辛河的影子了，小游放下石像碎片，化作清风一阵，朝山谷外围追去。
越接近山谷外围，小游的行动越受阻滞，到了山谷的入口处，便再也动不了身。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绳索，将她拴在山谷内，一步出不得。
透过乳白色的光幕，她能看见正在砍树的常辛河。
常辛河并未携带任何工具，说砍并不准确。实际上他在赤手空拳推树。
只见他弓步沉身，双掌用力推出，一棵几丈高的大树应声倒下，庞大的根系翻出地面。
常辛河在大树周围踱了几步，跃上树干，斜坐着，看看天，又看看林子，然后猫着步子走进树林里。
看着光幕外走向瘴树林的常辛河，小游既着急又恼怒。
恼怒的是，常辛河答应自己的事情，没有做到。他说只在山谷入口附近活动，却一头扎进密林。难道他已知晓自己身上有“避瘴”，不惧毒瘴？他若是就此跑了怎么办？他身上的秘密还没解开，他与山谷、与十五姐姐到底有什么样的过往？怎么能让他这样跑了？
如果小游可以离开山谷，她此刻一定毫不犹豫地，把常辛河捆回去；如果小游早些想清楚其中利害，她也不会放常辛河出谷。然而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那个人踏进了林子，绿意盎然的林子，鸟语花香的林子，他不会再回来了。自她醒来，出现的唯一一个，找寻族人下落的希望，也跟着消失了。
小游耷拉着枝条，为自己的愚蠢和自以为是感到自责。
她猛地撞上光幕，光幕震了震，将她反弹回去好远。
最后看了一眼瘴树林，几只飞鸟扑腾着翅膀从林子上方飞走，常辛河没有回来。
小游飘回石像丛，一切好像没有什么变化。陪伴她的，依然只有冰冷的石像。
“奶奶，你告诉小游，要怎么做，你们才能回来？只有小游一人的山谷，太冷了……”
石像再像，也不会开口回答。小游飘到巨龙火红的眼睛前，依偎着山谷里唯一的温暖，失魂落魄。
天空飘起了雪花，大朵大朵的，从乌黑的天空落下。
先是焦黑、浅灰，最后落到地面，变成纯白，连常辛河离去时的脚印，也全部掩埋。
小游收回目光，巡视她修好的石像，这些石像存在着，游风族就没有被天地遗忘。
想到这里，小游一扫不快的心绪，动手修理下一座石像。
“小游姑娘，小游姑娘……”小游抬起头，远方有个黑点儿，是常辛河。
他回来了！还带着复杂的气味，热气腾腾！
小游不敢相信地移到山谷入口处。只见常辛河身后拖着七八棵胳膊粗的树干，身上大大小小挂了得有五六个包裹。
“你跑去了哪里？”小游带着怒气道。
常辛河低着头：“我去镇上买了点东西。”
“你不怕瘴气？”小游问，既是责备，也是试探。
“我，我上次日中时分穿过瘴树林，很幸运没有中瘴毒。我想试试，我猜想，是午时的太阳，将毒瘴驱散了！”
“你真是胆大，敢拿命去试！”
“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嘛！我试对了，以后就不用怕毒瘴了。”
“若是试错了呢？”
常辛河闭上眼睛呼唤：“小游姑娘，小游姑娘！你不要生气！”
小游赌气地没有进入常辛河的脑海，自行返回山谷。
见常辛河还杵在原地，她又折回去：“认识路吗？”
“额，认识，认识。”
“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自己搬回去。”
说完，小游动身飞向山谷深处，她飞得忽高忽低，后方常辛河的身影忽大忽小。
雪停了，雪后的山谷暖和了一些，小游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