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黑的天，是沉重的，彷佛随时会掉下。惨白的山，是脆弱的，好像跺一脚就会崩塌。
没有天阳、星星和月亮，只在天的西南角，撬开一丝缝隙，漏下微弱的光。
山谷像是午夜时分的坟地，在朦胧月光的照拂下，令人毛骨悚然。
小游已经适应了这样的山谷，没有生机，没有日夜轮转，没有四季变换，甚至没有任何声响。
山谷中心有一大片平缓的地面，树立着大大小小的白色石像，密密匝匝。
石像形态各异，栩栩如生。有花鸟虫鱼，有巨兽飞禽，有参天的树，有攀缘的藤，有漂浮在空中的花瓣儿，有深入地下的柱石，甚至还有几个人形。
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世界，突然被冰封起来，从此时光停留，容颜不改。
小游是这个冰封世界里，唯一的生灵。
从她苏醒之日起，山谷就是这样，不，比现在糟糕得多。那时候没有完整的石像，只有满地的碎片。
小游不知山谷中发生了什么，不知她的族人去往何方，她哭了一场，最后擦干眼泪，在山谷中修起石像。
这很难，但好在作为游，她拥有漫长的岁元，不用饮食、无需睡眠，甚至连呼吸也可以停下。因此，小游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修第一个石像时，她还是一只很小的幼游，身体没有长出实质，接近于一团透明的雾气。她在废墟里翻找、辨别、挑选，终于拼出一朵蔷薇花。她开心地围着蔷薇花打转，像是久别的亲人又回到了身旁。
她更加坚定了修好所有石像的决心。
修第一百个石像时，小游的身体发生了变化，每当雾气聚拢，隐隐约约呈现植物枝条的虚像。
修第一千个石像时，小游的枝条泛出浅浅的金色。
修第五千个石像时，小游发现了一片龙鳞，是老游主的碎片，是奶奶的碎片。族人身体实质千变万化，但化作龙形的，只有老游主一人。
小游兴奋地抱住龙鳞，更用心地修石像。
废墟中的碎片一块一块被拾起，成千上万座雪白的石像树立在山谷，小游终于修好了奶奶的身体。
奶奶的身体碎裂成九十九块，尾巴在东边山峰之巅，爪子深埋地下，一双眼睛，从髓水的冰面下捞起时，还火红滚烫。
石像群最中心腾空而起的巨龙，就是奶奶的石像。巨龙挥动利爪，身体晶莹剔透，鳞片清晰可见，若上好的玉石雕就。
一双火红的眼睛，是这个冰雪世界，乃至整个山谷，唯一的色彩。
每当小游注视着奶奶的双眼，那双眼睛好像活了过来，慈爱又担忧地看着她。
这一日，小游正在修一只仙鹤石像，仙鹤的腿纤细修长。
“鹤三姨，再飞高一点儿！”她记起小时候，正是这只仙鹤，驼着她满山谷飞翔。
而现在，石像细长的腿总是因支撑不起身体的重量而倒塌。
突然，小游嗅到一股陌生的气息。
不似山谷中的冷冽，这气息是热烘烘的，带着草木的芬芳。
小游放下石鹤的碎片，朝这股陌生的气息飞去。
是一个人。远远地，小游看见一道石青身影，在山谷入口处挺立。
此人身形高大凌厉，背影笔直挺拔，像用刀锋削过一样。
那人转过身来，面色健康红润，一双眼睛深邃又明亮，倒是生得漂亮。
“喂，漂亮人！”
那人像是呆住了，直愣愣的没有说话。
“喂！漂亮人。说你呢！”小游又喊了一声。
那人才反应过来，明亮的双眼四处张望。搜寻无果，他声音微颤：“你，你是谁？”
“你不用管我是谁，快些离开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小游淡淡道。
那人垂下眼睫，似乎有些失落。就在小游以为他会转身离去时，他忽又问道：“十五年前，是你吗？”
山谷中不知年月，小游努力地思考，十五年前，对应的是哪段时间呢？想不起来。
“你还在吗？”没有得到回答，那人好似生出一丝慌乱。
“我在。但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
那人道了声“抱歉”，落寞转身。
微弱的绿光一晃而过。小游心中一怔，十五姐姐？他身上怎么会有十五姐姐的印记？
“等等！”小游喊住那人，“你以前来过山谷吗？我认得十五……”
那人激动不已：“姑娘认出我了？十五年前我误入山谷，幸得姑娘相救，今日能再遇到姑娘，我愿做牛做马报答姑娘！”
“救命之恩？我不记得有这回事。”哪怕真有救命之恩，她也无需那人来报答什么。不过眼下，那人身上竟然带有十五姐姐的印记，说不定他能知道些许族人的消息。
小游话音一转：“我的记性不太好，也是有可能的。你打算怎么报答我呢，漂亮人？”
“我愿供姑娘驱策。只要我能做到的事情，在所不辞。”那人言语坚定，倒不似作假。
“我要你留在山谷陪我。”小游说。
那人一拱手：“求之不得。”
小游呵地笑了一声：“漂亮人，你还没有见到我，就匆忙应下？不怕我是个吃人的妖怪？”
略作思考，那人说，“我虽未见过姑娘，但当年姑娘救我于危难，我心中感激，无论是人还是妖，都不会改变我的心志。”
“好，你闭上眼睛。”
“嗯？”那人不解。
“你闭上眼睛。”小游重复道。
小游摆动自己的枝条，一根极细的线从叶的尖端游出，探入那人的额头正中。
一方小小的空间显现在小游眼前，四周是坚壁，身处其中却是暖烘烘的，这便是那人的脑海。
小游化作一团浅金色的雾气，随着雾气流动，浅金不断地变幻形态。忽而四散开来，化作朵朵金花；忽而直冲向上，如离弦之箭；忽而聚作一团，像云海翻涌；忽而烟消云散，不见踪影。
最后，雾气旋转着、收缩着，浅金变成几缕耀眼的金黄，轻轻摆动，像春风里的嫩草芽。
漂亮人看得呆住了。
小游开口：“这就是我啊！”
“你是云，是雾，还是草？”
小游轻摆枝条：“我是小游，游风族的小游。”
“小游。”那人呢喃着，“是个好听的名字。小游。”
“我叫常辛河，家住双星城……”他忽然顿住，“那里已经没有我的家了。从今以后，我跟随小游姑娘。”
“走吧。”说罢，小游收回那缕细线，草芽儿的虚影从常辛河的脑海中消失。
常辛河睁开双眼，白茫茫的世界，没有一丝小游的影子。他问：“小游姑娘，我看不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在你身侧。”小游说。
常辛河扭头，看向空无一物的左方：“我如何知道你在不在？”
“我回答你，便是在。”
“小游姑娘。”
“我在。”
“小游姑娘！”
“……”
“小游姑娘？”
“……”
“小游姑娘，你在吗？”
“闭嘴！”
“你别生气小游姑娘，我只是想问，该往那边走？”
小游牵起常辛河的一根发丝，将他向山谷中引去。
天依旧黑如墨汁，地依然惨白如纸。雪白的地面，像豆腐一样软，一脚下去一个小坑。常辛河行走其间，总觉得脚步虚浮，有一种天地颠倒的错觉。
常辛河揉揉眼睛，强迫自己适应眼前的天地。
“小游姑娘，山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说的是“变成这样”，小游立马意识到，常辛河确实来过山谷，而且是在她苏醒之前。
山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小游也不知道。她只记得，在势缺之日前夕，她便沉睡过去。醒来后，天地大变，族人全部不知所踪，只留下漫山遍野的石像碎片。她也曾问天、问地、问每一个她修好的石像，山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可是没人回答她。
“我也不知。”
“就像被一场大雪覆盖，冷清了许多。”
小游没有接话。
意识到小游不想讨论这个话题，常辛河故作轻松：“不过也有好处的，以前山谷中总有十分刺耳的声音，吵得人头晕脑胀，现在清静多了！”
“那是族人的呼吸声。”小游冷冷道。
“哦！呼吸，啊？小游姑娘，不是，我不是说你……”
牵引常辛河方向的那根发丝，由圆弧变成一条直线，常辛河赶忙住嘴跟上。
一路上，常辛河没再开口说话，他频频看向飘起的头发丝末端，嘴巴张开又闭紧。
绕过一块巨大的石头，到了山谷中心，一座座雕像高高耸立，构成了一个令人震撼的冰雪森林。
常辛河在冰雪森林里缓缓穿行，目之所及，皆是大大小小的雪白石像。石像数量之多、雕刻之精细，恐怕让全天下的匠人，日夜不休地雕刻，也得几十年才能完工。这是多么伟大的一个工程啊！
仔细看去，石像的质地也有些许不同，有些接近冰块般透明，有些像树脂一样透亮，有些又像羊脂白玉一样的温润。但所有的石像，都有一个共同点：布满了裂痕。
“小游姑娘，这些石像，是何人雕刻的？又为何布满裂痕？”常辛河忍不住问道。
“是我，我在修石像。”
常辛河震惊了：“这，这么多？”
“还没修完。”
小游将常辛河带到石像林深处，那里是更多的、残破的石像，看不出本来面目。
常辛河看看一边栩栩如生的石像，又看看另一边堆积如山的石头碎片，惊叹不已。
小游捡起方才正在拼搭的石鹤翅膀碎片，说道：“这是叶十五的石像碎片。”
常辛河蹲下身体，伸手拿起碎片看了看：“这好像是一只鹤。”说着他试着拼搭起来。
常辛河不知道，此刻的小游正盯着他。见他没有异常反应，小游又开口道：“她的名字是十五，叶十五。”
“哦，叶十五，石像居然也有名字。”
常辛河很自然地接过话，看不出丝毫破绽。
小游迷惑了，他竟然不知道十五姐姐的名字吗？可他身上分明有十五姐姐的印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带着郁闷的心情，小游在一旁修起其他石像。
拼搭石鹤的间隙，常辛河稍一扭头，看见了这样一幕：半截胳膊飞起来了，悬停在空中，紧接着身体、腿、双脚、另一边胳膊凑齐了，最后是一颗圆滚滚的头颅，翻转着停在石像上方。
就在常辛河略觉得有些瘆得慌时，那颗头颅旋转了个方向！正好对上目瞪口呆的常辛河。
常辛河打了个寒战，战战兢兢竖起大拇指：“小游姑娘，好，好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