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生移开的目光落在她手上,知了手里拎着把剪刀。
院子里的月季被剪的七零八落,散落一地,没来得及收拾。
周长生心口沉闷,轻声开口: “怎么不睡?”
知了吓了一跳,猛然回神,循着声音看去。
他怎么来了?可真的是稀客。
知了投过去的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错愕。
周长生不满蹙眉,问的直白:“我来,你不高兴?”
有什么高不高兴的?知了觉得这问题莫名其妙。
她匆忙摇头,起身行礼,道:“奴婢不敢,大殿下可有事吩咐?”
周长生没说话,踱着步子,缓缓走近。
月光敞亮,把落在地上的影子拉长,足以将她整个人笼罩住,就好像他已将她纳入羽下。
周长生垂落的视线一眨不眨地落在她脸上。
他有一阵子没好好看过她,一方面是忙,一方面是他刻意躲着。
设想里的戒断反应并不理想,只要面对她,心底的欲望就开始蠢蠢欲动。
从前不懂,放纵朦胧的感情野蛮生长,现在懂了,却只敢禁锢着它,和自己作对。
周长生控制着情绪,握着她纤细的胳膊把人拉起来:“你我两人,就不要行礼了,姐姐。”
骤然出现的称呼,突如其来亲昵。
知了微微抬头,惊讶极了。
“其实你不必把花都剪了。”周长生岔开话题。
知了不说,他也晓得她最喜欢院子里的月季。
如今为了他,她能狠心剪掉,只是为了不落人口舌,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
她远比他想象的还要谨慎。
周长生心暖,凝视着她的目光分外柔和。
“这个时节本就该春暖花开。”他道。
知了避开他的眼,察觉到他眼中藏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她收起错愕,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花枝不剪不旺,这是太后教的。”
周长生失落地握住手,缓缓接道:“剪掉的月季,我会还给你。”
“明年还会再长,殿下不必记怀。”知了含笑拒绝他的好意。
她是喜欢这些月季,但花再好也远不如周长生平安来的实在。
如果屈皇后疯癫,把怨恨全撒在周长生身上,那才是糟糕。
周长生往前走了一步,知了便朝后退了一小步。
许久没有独处,她是不太习惯和他这样近。
知了的感觉一向很准的,她能感受到他今天的古怪。
知了面不改色说道:“殿下,时辰不早,您该回去了。”
周长生露出笑,从容地拽着她的胳膊,拉她一起坐下。
“我们许久没有一起聊天了。”他略一停顿,又刻意解释道,“今日事情很多,我就是想和你一起待一会儿,只有和你独处才觉得安静。”
解释没有一点解释的意思,反而透着说不出的不容拒绝。
知了悻悻地勾了下唇角,明明在疏远,说什么违心的话?
“殿下有何事吩咐?”知了警惕又不动声色重复刚刚的话。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周长生反问,
“当然不是。”知了默不作声地抽回胳膊,“殿下,这不和规矩。”
周长生比划了个动作:“你是说我拉你不和规矩,还是我们这样坐在一处聊天不和规矩?”
知了沉默,往旁边稍稍挪动,意思明确,都有。
周长生心知肚明,叹了口气: “我……”
他想解释点什么,又实在说不出口。
他们的关系,似乎只是他一个人在别扭,而她好像从没往他想的方向想过。
她遵守承诺,尽职尽责的照顾好他,就连他故意的疏远,她都当看不见。
良久,周长生若无其事继续道:“你我之间要什么规矩。”
他随着她的动作往她身边靠去,两人肩挨着肩,靠的很近。
知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知了警惕的往旁边挪,却被周长生强势地拽回来。
“姐姐。”他沙哑无力,近乎祈求的唤道。
知了不敢再动,心里陡然冒出许多关于他的侧写,他很危险,他在伪装,不能信他。
知了心软地垂眸,她是真的看不懂周长生想要做什么?
如果是依赖,那之前的疏远,态度忽冷忽热,算什么呢?
知了镇定,轻声回道:“殿下刚才捏疼我了。”
她在众多可以接的话里,选了最代表弱势情绪的一句,试图将下面的对话引到令她安心的范围内。
周长生语气柔下去: “抱歉。”
这一晚上,她已经吃惊许多次。
知了忍不住看向他,想在他脸上看出些端倪,可惜无果。
能被她轻易看穿,就不是周长生了,知了失落地扯扯嘴角,果然活的久算不上多大的加持,能登上皇位,搅动山河的都不是凡人。
“你随意。”周长生笑笑。
知了露出一抹礼貌的微笑,然后往旁边挪了一点,抱着膝,尽量和他保持安全距离。
周长生随她去,没再做出过度的举动,怕吓到她。
两人一阵沉默,各自想各自的事情。
知了在揣摩他的心思。
周长生和周福盈关系很近,后者猝然离世,作为哥哥,郁郁寡欢也是正常。
知了很快就为他今日的异样安上了一个合情合理的由头。
“殿下节哀。”知了道。
周长生笑了笑,哀伤的情绪很淡:“人已经不在了,活着的总得好好活着。”
“二殿下心思单纯,喜欢您,便喜欢时时刻刻都粘着您,和您亲近。”知了说。
周长生并没接话,知了小心翼翼转过头去看他,发现他在走神。
不过他很快回神,偏过头和她对视:“福盈和我关系很好,他也很喜欢你,你的厨艺最讨小孩子喜欢。”
知了按住胸口,顺了顺情绪。
刚听到噩耗时,她只是担心周长生出事,万万没想到,之后会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二殿下流泪。
“奴婢见不得小孩子早夭。”知了轻声坦白。
在这之前,她是真的以为自己是个看惯生死、冷漠无情的人。
“你哭了很久吗?”
知了揉揉眼睛:“很明显吗?”
“嗯。”周长生指了指她的眼睛,“很红。”
知了伤感地垂下头:“二殿下上次来时,还说想要吃奴婢做的牡丹饼,奴婢收拾花的时候就控制不住的哭了。”
周福盈是个贪吃鬼,每每来大同殿都要连吃带拿,才会开开心心回家。
屈皇后大抵是没想过自己生的这个儿子会这么亲近对家,如此喜欢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甚至三五不时的就要赖到这里不回去。
“小孩子罢了。”周长生说,“小孩子才不知道什么是人心险恶,争权夺利。”
他从头到尾都很平静,语气平淡的好似看客。
知了心口一紧,半是猜测,半是试探的问:“二殿下是伤寒走的。”
“不然呢?”周长生牵动嘴角,犀利的目光落在她眼中。
知了那些晦暗猜测瞬间无所遁形,惶惶不安地和他对视。
周长生勾出一抹笑,很僵硬,仅仅是微笑的模样。
“你以为是我下的手。”他说,眼神受伤地凝视着知了的,就好像是在无声的抗议,抗议她不该如此想他。
知了接收到了他的潜台词。
周长生是有前科的人,他从前做的那些锱铢必较的事情,令她不得不把人往坏处想。
然而,知了愧疚地移开与他对视的目光。
她看着他长大,他的确不是那个人,她似乎不该将他想的这么坏。
毕竟那都是上一世的事情了,而且,上一世他也落到个乱箭穿心的下场,也算是一种以死谢罪。
“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我没你想的那样不堪。”周长生继续道。
他什么也没做,只是上天没有垂爱周福盈罢了。
他不喜欢屈皇后,但不妨碍他喜欢这个弟弟。
恸哭是真的,痛快也是真的。
这世道,终究是要一报还一报,她既然动过杀心,就要为此付出代价。
周长生笃定摇头: “我从未做过。”
知了松了口气,搓搓手,歉疚道:“奴婢没有怀疑过您,您不会的。”
周长生哂笑,她言不由衷的样子,还是和从前一样。
“这么信我是个好人?”周长生自嘲。
知了窘迫极了,硬着头皮回道:“当然。”
“我寻来良医也没能留下他。”周长生遗憾叹息,“我还答应他,等明年开春带他出宫玩。”
他朝旁边靠去,眨眼功夫,脑袋已经靠在知了肩头。
“姐姐,让我靠一会儿。”他说,语气疲惫。
周长生身形高大,靠着她时,不得不拱着背。
知了心软,一半是因为方才的愧疚,于是也跟着挺直腰背,好让他没那么辛苦。
知了想了几句安慰他的话,刚要开口,周长生伸展手臂,她整个人便被他圈在怀里,牢牢抱住。
知了震惊地睁大眼睛,脑子嗡嗡作响,心底的不安再次冒头。
她一点也不安心。
知了挣扎的想要推开他,反而被搂的更紧。
知了只得软了调子说:“殿下,奴婢闷的头疼。”
周长生放开少许,疲惫开口:“姐姐,让我抱抱,我觉得好累。”
知了一动也不敢动,整个人都很恍惚。
她一时没明白,他们两人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周长生收紧手臂,又留她喘息的余地。
这宫里所以人都是矛盾的,他从不例外。
他搂着她,埋首在她温热的颈边,感受着她清晰的、僵硬的抗拒。
周长生顺着她的背,就好像该安抚的是她一样。
知了怔忡,在他怀里,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许多问号在脑子里旋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