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咸不淡,眨眼两年过去。
大同殿前院的姚黄、魏紫竞相开放,姿态舒展,旁边的春水绿波、羽士妆、枫叶芦花便显出逊色的姿态。
知了举着大木勺一株一株浇过去。
往日,这些花都是周长生亲手打理,这几日他太忙,也就顾不上。
见贤要陪周长生出来进去的办差,思齐如今是大同殿顶梁柱般的存在,有许多事要操心。
到最后,这浇花的活也就只能落在她这个太闲的掌事姑姑身上。
知了认真的侍弄花草,渐渐走神。
这两年是周长生最忙碌的两年,却是她最不忙碌的两年。
她不用守夜,夜晚的宵夜都由见贤送去,还有些别的零零碎碎的事情。
这些都是周长生的意思,两人之间那层唯一的‘同出自长信殿’的羁绊不知从什么时候变得很淡。
每年送去的贺礼都被他束之高阁,也不再默许她进入他的‘私人领地’。
然而,周长生的疏离不妨碍她在大同殿超然的地位,无人敢怠慢她,因为怠慢她的人都被他遣走。
知了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个事实,既是他的选择,那就随他去吧。
反正羁绊也只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两人的关系仅仅只是主仆最好。
如此,她才能心安理得的出宫,不用担心违背了同顾美人的承诺。
知了乐得清闲,熬到25岁平安出宫也挺好。
“姑姑,姑姑。”
知了回神,不用看就知道是谁来了。
思齐从远处疾步赶来,压着声调,神神秘秘:“出大事了!”
知了舀了一勺水浇下去,笑嗔道:“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到你那儿天都要塌了。”
思齐声音发颤:“这回真是天塌下来的大事!”
知了捏着木勺的手不受控地收紧:“殿下怎么了?”
周长生时常出宫,他每次出宫,她都会跟着担心。
明明知道他身边有顾应钟、见贤还有暗卫,一定不会出事,可她还是会尽职尽责的担心担心。
“你快说啊。”知了看向思齐,催促道。
“不是大殿下。”思齐调子不稳,“是二殿下,二殿下歿了。”
知了松了口气,不是周长生就好。
“伤寒,人没熬住。”思齐悄声补充。
知了并不意外,前几日她路过小厨房无意听到过这事,只是没想到人没的这样快。
“听说二皇子得了伤寒,情况不太妙。”
“别乱说,二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这不是就咱们两人嘛,随便聊几句。”
知了脚步顿住,想了想,往后撤了一步站定,没有打扰小厨房里的两人。
“前几日是好些了,结果这几日不是又变天了嘛,就又严重了。”
“殿下不是寻来名医?”
“都被赶出去了。”
“啊?也是,宫外的再厉害,也不如太医院,太医院的大人可都是顶尖好的。”
“呵,谁知道呢,说不定是心虚呢?”
“哎呀,可不敢乱说!”
后面的话囫囵过去,知了没听太清,但大致也猜到是什么。
这宫里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二皇子从生那会儿身子就弱。”
“欸,我可听术士说,是命格不足以承天命,身子就弱。”
“术士的话,你也信?”
“娘娘信就够了,听说那边已经缩减用度,就为了不夺那位的气数。”
“唉,也是个可怜人。”
“还是多可怜可怜自己吧,原本殿下生辰还能多放一批宫人出宫,今年呀,我看玄。”
“诶……”
两人对话就此打住,知了悄悄退走,过后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大同殿同蓬莱殿这几年关系融洽,可知了心里的戒备依稀还在。
现在想起这事,不免有点唏嘘,前后不过月余,人就殁了。
“听说久安公主哭闹的要见娘娘,娘娘都不见。”
去年,屈皇后添了一位公主,膝下儿女双全,算得上称心如意。
可惜,风光不过一年。
知了醒神,可惜地回了句:“嗯,想来要乱一阵子了。”
“可不是么,恐怕又要变天咯。”思齐发愁道,“那边做事的宫人三天两头挨骂挨打,听说娘娘还动了让人殉葬的心思。”
知了心颤了下,呼吸略一急促,手心打滑,半勺水全撒到地上,晕湿了一片。
那些刻意忘记的画面顷刻间涌入脑海。
思齐反应很快,上前扶住她,关切道:“姑姑?你还好吧?怎么脸色突然这样苍白?”
“没事,站的久了,有点头晕。”知了弯弯嘴角,“不会让人殉葬的,陛下仁慈,不会如此。”
“但愿如此。”思齐心有余悸,“也就是百余年前,周皇后薨后,太祖殉了一批侍候的宫人,之后再没有过。”
知了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放心,不会的。”
“真不好说,娘娘和陛下很看重二殿下,听说陛下还动过立太子的心思。”思齐语气并不乐观,“反正那边人人自危呢。”
思齐停口,转开话题:“那处乱成一锅粥,恐怕消息传来也得到午后了。”
知了深呼吸,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二殿下一去,大同殿和蓬莱殿的关系岌岌可危,保不齐会出变动。
“静观其变吧。”知了说。
“也只能如此。”思齐心里讪讪追问,“你说娘娘会不会针对大殿下?”
知了淡定地瞥她一眼,这层担心也不无道理。
屈皇后春风得意,一朝经此噩耗,谁能说的准呢?
二皇子在时,总喜欢和周长生亲近,这是屈皇后没料到的。
若她在二皇子去后,把气都撒到周长生身上,那也未免太不体面。
可她是对周长生下过杀心的人,体面不体面,她或许不在乎。
不论怎样,周长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没力气反抗的小孩。
知了其实是不担心他。
知了重新舀水,浇到一半又停下,嘴角的嘲弄若隐若现。
“姑姑,你怎么还有心思浇花?”思齐心里愁,说出的话不免焦虑。
知了放下木勺,吩咐道:“今日起,殿下屋内便不再放花了,饮食衣衫一切从简,要让所有人都挑不出错处。”
思齐豁然开朗,重重点头:“明白了,我这就去。”
思齐小跑离开,被知了叫住:“别急着走。”
“姑姑,还有何吩咐?”
知了略一思忖,切切叮嘱道:“这些日子务必让所有人都谨言慎行,若是谁在后面嚼舌根,一律重刑伺候,绝不姑息”
思齐重重点头,默契回道:“有我在,绝对不会让大同殿落人口舌。”
知了安心点头:“去吧。”
思齐疾步离去,两年历练,思齐也能独当一面,知了深感欣慰。
若不是因为她,思齐大概早就是大同殿的掌事姑姑了。
知了静静站了会儿,视线没着落地落在花圃。
她不懂为什么周长生要把牡丹和月季种在一处。
“不好看吗?贵贱不过是人给的定义,我觉得种在一起并无不妥。”
周长生那时语气平淡,她好像很不走心的回了句中规中矩的话。
知了勾勾唇角,喃喃低语:“当然好看,就是可惜了。”
话语落下。
知了手中的剪刀咔嚓一声,开的最艳丽的那朵应声跌落,花瓣四散。
周长生回来时,夜色已深,十五的月亮,明亮地拢住四下。
满园花落,只余下几枝素色花苞,颤巍巍地开着。
下午在宫外办事,他已经听到噩耗,回宫后马不停蹄的去往紫宸殿,一直折腾到现在才回来。
“殿下,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嗯。”
周长生接过热茶,视线漫不经心掠过,注意到思齐众人已经换上素色衣裙,往日总能见着花束的位置只余下花瓶。
他什么也没说,饮了口茶,热茶下肚,寒意跟着去了几分。
周长生舒出口气,人也没刚刚回来时那般疲惫。
“知了呢?”他问。
侍候的几名宫人面面相觑,是大殿下说的,入夜后就不许知了侍候。
思齐反应很快,接道:“姑姑这个时辰已经歇下。”
周长生没什么情绪的嗯了声,这才想起是他从前吩咐的,往后这些小事都不需要她做。
“你们都下去吧。”
“是。”
花厅很快就只剩下他与见贤。
周长生端着茶盏,倦怠地闭上眼,心里并不轻松。
耳边隐约还有聒噪声萦绕,都是关于二殿下该用何种仪式入葬。
以太子礼,或以亲王礼,吵吵嚷嚷半下午都没有定论,明日恐怕还有一番较量。
周长生支着额头,安静待着,心不在焉地喝茶。
见贤等了会儿,小声道:“殿下,回书房?还是沐浴歇下?”
周长生走神的目光聚焦到他脸上:“我有些事要同知了说。”
“哦,那奴婢去叫姑姑来。”
“不用了,我过去。”
伴着话落,周长生已经起身,轻车熟路地朝知了的小院走去。
自打那日过后,他就没再去过她那处,可这并不妨碍他对大同殿的布局了如指掌。
距离院子有一段距离,隐隐有光透过来。
周长生失神,想起那天撞见的情景,脚步渐渐放缓。
见贤跟着停下,朝那处看了眼,说道:“姑姑许是没睡,奴婢先去通传一声。”
周长生鬼使神差:“你在这处等着。”
“是。殿下。”
周长生深呼吸了下,漫不经心抬步进入小院。
知了懒懒的坐在太阶上,湿漉泛红的眸子怔忪地落在某处。
她的身旁点着盏小灯,影影绰绰的微光落在她素色襦裙上,染上一点暖黄。
许久不见,她是愈发老成持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