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楼

    许戴不知今日遭了什么邪,食客往来不绝不曾停歇,早已乱哄哄没了座,他得马不停蹄手脚飞转地烧火做饭,大师也忘了本职,只顾沉浸在吃喝里,思及此处,他不免怀疑此人不过是蹭吃蹭喝的江湖骗子,暗自呸了一声,又连忙心虚地四下张望了张望。

    别叶伺候程伯望吃得肚儿溜溜圆,饱经风霜的瘦削黑脸蛋也圆润了几分,打算好生有礼地送他出门左转。

    程伯望出了门再回身已来不及,桌子迅速被占领,他力大无穷地挤到许戴的身边,看着他手忙脚乱,单是看着。

    许戴没工夫搭理他,他便自说自话:“哎呀,天下没有白吃的热汤和胡麻饼。”

    “也没有白吃的大葱和胡椒。”

    “也没有白吃的井水。”

    许戴切羊驴之心肝肺肚肠葱姜蒜调料切得双手快如残影,没有听到他的自白。

    程伯望见他无甚反应,继续道:“我决定卖一附三,三这个数嘛,意指无穷奥。”

    “除了包你家宅清静,左邻右舍远近亲戚,有何邪祟搅扰我一并给收拾了,当然算在你头上。”

    “小兄弟。”别叶盛出一碗汤自己再次哧溜溜喝着,眼中玩味颇深地看着这两人,程伯望对他视若无睹,一定要在店主这里找些存在感,许戴嫌他们碍事,数次踢腾着找地方下脚。

    程伯望最终还是被别叶扶到门槛下并肩坐着,约摸卖了半锅汤的光景,许戴终于可以暂歇,连忙跑到门外吹冷风,热汗仍旧往额下淌,他们看着街上的走来走去的行人食货担,各怀心思。

    “听说长安遍地是宝,平白走在街上都能捡个玛瑙串儿金花银钿玉人像之属,听说登上城中任何一座楼都可瞧见香肩如云花如海,听说世间有名有姓无名无姓的用物玩件都能在万物四方街寻到,还听说随便扔下一个瓜便能砸中几个显贵宗亲,可千万不能随意扔东西,听到没?我还听说连长安城里的乞丐都有马有宅有仆婢,他们白日穿上破衣烂衫出门做工,专骗外来客旅和白痴笨蛋。”程伯望滔滔不绝。

    顿了顿,他又说道:“你们如今年岁小,走过的世道不如我走南闯北见得多,不知如今盛世繁华底下,连草兽化形之怪也开始修得有模有样,它们学着太平人做太平事,外表与凡人无有丝毫不同,更有做得过分的,将那四书五经五伦怪谈读得滚瓜烂熟,简直一肚子墨水,走在街上若碰到了竟有如沐春风之感,这可了得。”

    说到此处,他才发现左右二人都在看着自己,仿佛在等他讲下去。

    程博望亢奋道:“哎呀呀可了不得!我本除妖人,早在列祖牌位前起誓为清平世界献出毕生心血,总不能连人妖鬼怪都分不清,砸了饭碗事小,若是放任下去叫那鬼怪变圣人,圣人岂不变鬼怪,天下岂不黄河倒流,日月颠倒,因而只要闻到妖气,我绝不放过,换言之,你的妖不是你的妖,是天下人的妖。”

    别叶听得右边嘴角咧到耳根,露出白花花的一列整齐牙齿,许戴则不知何时早已回到厨下继续挥舞菜刀,没打声招呼。

    程伯望承认今世少年人早就没了热血和梦想,不知一个人走过一生需要秉持哪些信念,或为苍生,或为万世。“年轻时别怕吹大了牛,怕就怕脑袋缩进了壳稀里糊涂叫人踢打着过一辈子,没生气便一命呜呼,话说回来,神龟寿长,人的年岁却能掰着手指头数清,那起子妖魔鬼怪不思踏实进取攒德修行,就靠着抢夺人的气运抄近路走捷径,还有未开化的饮血啖肉光图个嘴痛快,不怕雷击,还不怕我的降魔杵吗?我的营生说白了就是不能让它们痛快,它们痛快了我就不痛快。”

    程伯望见别叶听得仔细,这样给面子,愈发说得唾沫横飞,吃饱了劲儿攒得足,全部哗哗用在了口水上,他一把揽过别叶,继续道:“我前头说有妖读过万卷书,甚至常与百年难遇的得道宗师们论道释疑,你说它这是图什么?它们不像人,不需名利便不馋名与利,更不会穷究天地人间的奥妙来抵御短暂寿命的遗憾。家父从小便告诉我,它们生来低人一等,灵根上只思饮食生长,天然缺慧明七情,那兽心,是与生俱来紧紧扎根的,或者是说,根本没有心。”

    别叶说:“它们永远是异类,不除,国无太平,民不安宁。”

    程伯望大喜道:“叶兄是也明白了我等除妖人肩上的重担,真可谓知己难寻。”

    别叶站起身,给一人让了路,给一人掀了帘,又坐回他的身边,程伯望迫不及待地揽住他,有点不拿自己当外人,身后面色苍白的许子游隔着一层厚重的篷布,听他们掰扯了很久,他昏沉好几天,今日才顶着大太阳跨出房门。

    他一眼认出了别叶标志性的狐狸眼,眼尾狭长,流波多情,但是,看了半日,却看不明白他和捉妖师的亲切关系。

    他动了动,嗓音喑哑,喊了喊,想要引起注意。

    他伸手摸向怀中的豆荚,感受着一粒粒躁动的气息,随后别叶和程伯望齐齐发现了他,也齐齐感受到了豆荚偏航不稳的动静。

    他们齐齐扑向了他,许子游脚底抹油似的,灵活地绕过桌沿灶边一口气蹿到了大街上。

    除了遇见巡城的士兵,未曾躲闪过什么人,一个喊打一个喊杀,清平纷繁的街道霎时骚乱了起来。

    即便早料到了子游的书生弱质迟早发作,当他结结实实扑倒在油桶前,还是令别叶瞠目,子游几个翻滚,在牛车的大轮下侥幸逃生,正庆幸自己大难不死时猛然想起了怀中的东西。

    他狼狈不堪地坐起来,碰伤的地方没有疼痛只有僵冷,他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来,看到的脸全部模糊不清,始终惴惴的不敢摸进衣裳。

    程伯望犹豫着迈了半步,挠挠头,还是走到了他的面前。

    扶上伤者臂膀,许子游顺着他的帮助站了起来,走两步,还能迈得动。

    若非驱妖师一直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的胸口,子游定要虚弱地依偎到他肩头,他腰腿绵软,脊背痛甚,肩头脖颈也万鼓捶了一样,整个人好比霜打了的茄子。

    别叶乘虚而入,街上没了别叶。

    于是子游突然有了腿脚健硕的力气,他停在酒旗下背风处,立刻摸进了胸口,坚硬的船身变得脆软湿润,战战兢兢地合上了口。

    啊。子游满足地将它一把抓了出来,只是一只普通的碧绿豆荚,除了程某人谁也懒得瞅第二眼。

    程伯望见状早已握上他家祖传的细刀鞘,又抖了抖一排充足的袖里针。

    有人路过子游的手,便上酒楼点了一碗豆粥一碟汆豆菜两串烤肉三两黄酒。

    程伯望不知长安的大店有什么味道,别叶也不知,子游正也不知,他们各自收起器物,相约宸仙楼,听说子游请客。

    程伯望小心翼翼地坐下,面对突然沉着而安然的子游,看他风度翩翩地点满酒菜,一时思绪万千,等上了第一道香气扑鼻的筋头春,才发现珍贵的别叶兄早已不见踪迹,程伯望拍桌而起,子游轻轻拉住了他,递去一双筷子,又来了几道佳肴,他把握累的豆荚放在桌上,充当筷架,程伯望默默吃着大菜,却还是对小豆荚有着难以克制的欲望。

    子游端起酒杯歪斜着手将其垂到脸旁,堪堪遮住了几分风情,他烦恼地叹气,“走到哪儿都被围观,没办法。”

    程伯望移开筷头,顺着他的意指一看,发觉并没有人看他,反而像是在看自己,他没有自认美貌的意思,反倒以为自己头上长了猴或者衣裳破了洞,他的胡须确实打结了,脏而且乱。他抓抓头,扯扯衣领,又挠了挠后背。

    挠背时,他回过了头,这风光独好的顶楼来了一个人,热闹的人群有一瞬间的静默,然后重归于热闹。

    子游不知如何是好,在心底冷笑,他敏感地意识到来人身上压过自己的清光和神气,似乎是个无解的问题,说什么生来低人一等……他冷冷转眸看向程伯望,尖利的牙齿把骨头咬得咔哧咔哧。

    宗垣要了一道蒸薤白,油豉浇在上面,交融着清香和烟气。闹了半天,只点了一碟菜。

    子游吃吃笑着,嘴里的酒菜扒拉地更香了。

    宗垣身上钱不多,衣巾也素朴沉旧,吃着菜喝着水,口中是别样的香甜,他得伸直了脖子才看得到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大街,俯视之下,自己便抽身于外,不会被蒙蔽视野。

    他沉默着,突然感到了遥远灵州的呼唤。

    却不知谢峰跟着杨老人瞎喝酒,醉后拥倒在豌豆架下,仰直了躺,又侧曲了趴,翻来覆去,摘下眼前晃来晃去的翠绿豆荚,一直捏到眼前看,突然一阵恶心。他趴着吐酒,吐了又吐,污了那里的溪流,被不知名野兽踹了好几蹄,他昏醉前,把豆荚放在了溪水中,清凉透骨的水在手掌上翻越了好一会儿,豆荚才在他的指尖流走。

    谁多管闲事,把这豆荚里的豆子挨个□□了一番,半是恐吓半是鼓励,非要让他们小胳膊小腿的漂泊了这么远。

    宗垣提起铜水壶走向了他们,友好地给二人杯中注满了水,然后拿起了豆荚,甚是普通,鲜嫩。

    子游满怀心虚,任他拿去,他却没有马上离开,盯着他看了片刻,又看看忘记吃饭的另一个黑小子,宗垣便露出一抹微笑,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子游,使了劲儿又拍了拍。

    别叶被他拍出了心跳,两副心跳,开始一上一下地摇摆,子游哎呦了一声,程伯望将筷子拍到桌上,警觉了起来,他上下审视着这个怪里怪气的人,宗垣附在他耳边嘀嘀咕咕,一扫儒雅气派的假象。

    子游要气不气的样子,别叶要死不死的样子,别叶觉得自己有生以来,不,是打下山到了这个凡人聚居的地方,从来得不到生灵应得的尊重,何况还是他这般貌美这般灵慧的绝代风华。

    临近黄昏时,街上行人渐稀,忙了一天的许戴关了店门,匆匆跑出来,开始焦急地寻找他们。

    子游打着饱嗝远远看着了他,高兴地张开双臂,许戴摸了他的全身,一阵风一样跑过了他,还在到处找他的豆舟。

    程伯望也打着饱嗝,远远地跟随着子游,一拐一跳,一步也没有跟错,思索着慢慢回到了许家门前,他却恍然大悟,一幕幕子游别叶兄的举止行动画卷一样回到了他的眼前,他不可思议地扒在门口,只想给列祖列宗磕头认罪,妖孽曾经近在眼前,他非但没有……反而那个……真个该死。

    许戴心头涌上一阵又一阵的绝望,在奔跑中来不及品味这种折磨。

    直到他看到一个捧着豆荚的人,那人掀开船身,正聚精会神地看豆子。

    许戴笑了。

    那豆子每一颗都不一样,各有各的鼻子眼睛,神态也远远不同,忧郁的很是忧郁,爱笑的又很是爱笑。宗垣突然大笑,发现有一颗没精打采,圆溜溜的冷漠,正好排列在睡不醒的后头,而最后一个,宗垣跟他一样圆睁着眼,谁也不服输。

    满船豆粒突然一并焕发了新颜,欢天喜地,宗垣惊喜万分,然而它们转瞬便被夺走。原来它们欢天喜地为的是他。

    它们的细腿绷得笔直,齐刷刷对准了悄无声息站在他不远处的少年。

    宗垣直直看了他的眉宇,虽然其貌不扬,但是,十分招豆子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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