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舟

    子游嘴角肿得极高,眼一低垂便看得清楚,他口齿不清地抵住许戴的木棍,含混说出了他们安平家乡的风土人情,家中上下人口动物,祖坟种了几颗松柏,还有许戴难言处的几处特征,许戴这才听不下去,连忙打断他,子游冷哼一声:“这回怎么样?算到底我也是长辈,面子丢尽了。”

    许戴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左右一瞄,“那东西或许还在不远处。”

    子游闻言一抖,吓得热汗滚滚,前襟后摆湿了个彻底,许戴慢腾腾挪开,尽量呼吸着门外的清冷空气,时时回头闻啊闻,捕捉着若有若无的骚气。

    几日后,子游面泛春色地回来,同样不似往日死气沉沉的模样,两肩荷一口,转眼便吃光了昨日所剩的汤与大饼,许戴兴高采烈地伺候了半晌,竟也像极了总角时的伶俐可爱,哄得子游眉眼灿若春花。许戴脸上灿烂不可松懈,借口买盐悄悄走到门前,子游端着大碗抵在了他的面前,满满当当滚烫的碗。

    许戴无辜地看他:“这是怎么了?小叔。”

    “我是你的叔叔啊,阿戴,你要除你叔叔,苍天泣血。”

    许戴一副听不懂的神色,满面疑惑道:“你是我叔叔?”

    子游的皮囊再度复述许戴难言之处,许戴虚虚捂住了他的嘴,生怕獠牙毒液之属,他不知如何是好,又是痴缓地自言自语道:“我要除谁,谁是我叔叔?我要除谁,谁是我叔叔……”

    子游清醒了过来,狠狠揪住了自己的前襟:“混账!你把他怎么了!”

    别叶让位,躲到了深处,正好睡一觉。

    子游手中滚烫的汤尽数泼洒向了许戴的胸膛,他来不及思想,全力抵挡那翻滚的热汤,他的侄儿竟然没有伤着分毫。

    许戴怔怔盯着他通红的手臂,还沾了几粒碧绿的葱叶。

    “你的手……”

    “叔叔,是你的手。”

    子游终于感到了烤灼的烈痛,别叶方才阖眼入梦,痛得一瞬惊醒,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等汤的客人走的走,叫的叫,有人干脆自己动手,笑呵呵地边吃边瞧。

    别叶在逐渐清晰的朦胧中察觉到了丝丝缕缕的爱意,不可言状,不可聚拢,也不可任其风飞四散。

    “小叔。”长久的沉默后,许戴吸吸酸涩的鼻子,拉小叔去了井边冲凉敷药,别叶感受着琅琅夏风一样的清爽冰水,被这素朴之情感动得要死要活。然而他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出来。

    子游醒时他睡,彼睡此醒,你死我活,后来他想到了一个办法,便是红着眼泫然欲泣,对他的乖侄儿坦诚道:“我乃妖,并非你的叔叔,乖,速速请人驱我罢,不要迟疑。”

    许戴这回彻底不再吃惊,只是略有为难,犹犹豫豫道:“请不起,囊中羞涩。”

    别叶心内五味杂陈,有数个疑问,当然多少个疑问都无用,他的头一撇,自在地走到灶前做汤,渐渐熟悉了锅案前的流程,低头尝了尝,喜得眉开眼笑,双耳灵活扇动。

    许子游梦里呓语:“带我回家吧,我想家了。”他梦中的侄儿喜笑颜开没心没肺地说:“我年年都要回乡的,等一等。”子游抓住正在热火朝天烹调的别叶的心,自己一颗心突然绞痛到难以承受,别叶手中整个盐罐跌入了汤中,火星也被脚步带了出来,汤汤火火一片狼藉,他抓住了飞奔而来的许戴的手,像提小鸡一样将他带到了稳妥之地。

    许戴发现小叔的眼神变得如从前一样,像是回来了,他又惊又喜,叽叽呱呱搂抱着他,说了很多那只妖怪的坏话,最后探嘴过去,再次鬼鬼祟祟地对小叔报喜:“这两天我已攒够了驱妖的钱。”

    子游微笑道:“阿戴。”随后脸色一变,朝他狠狠啐了一口,许戴抹脸踉跄着走开,胸膛如燃火的灶,不知什么滋味。

    子游一脸忧伤地向他走来,他问许戴:“什么叫做残忍的父母?”

    许戴独自坐在木墩上劈着堆积如山的枯木,愤愤地发了力,甚至口出秽言,满斧戾气。他突然听到了别样的动静,那段他正待劈下的木头里,有了潺潺流水声,一斧挥下,流泉从木头中央涌出,潺潺流淌到了他的脚下,许戴瞧啊瞧,心中着实不慌乱,因为如此梦境他也曾经历几回,后来又怎样呢,只要醒来,还是这段木,还是这把斧。

    他重新坐下,看水淹没了他的脚踝,淹没了他的小腿,直到臀下也湿漉漉,许戴才慢悠悠站起来,扯扯贴身难受的布料。

    他白日睁眼,瞧见了渊源深处水流中涌来的一乘小船,随水高高低低浮游而来,许戴咬住拳头,凝眸注视,船中两行豆菽大小的童男童女交错排列齐力摇桨,仔细一看,个个生得圆润可喜,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托住了这枚同样玲珑可爱的翠船,小船就此搁浅,舟中童子面色惊慌,乱了秩序,有的还在奋力击打船身,小桨打得啪啪作响,许戴一个没留神,水已涨到了他的腰间,他终于慌了神,再顾不得什么,赶忙去找子游,小船托在掌中,随着他艰难的步伐哗啦啦劈开一条水路。

    他喊得嗓子都哑了,也不曾听见一丝回答,许戴在这水流愈加急迫的庭院生出了关于死亡的恐惧。

    “叔叔,叔叔……”许戴喃喃喊着,用最后一丝气力祈求上天容许他死前能够再次听到叔叔的声音。

    始终没有回音,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临终之时,等来的是震荡耳膜的两巴掌。

    子游的脸在天光中朦朦胧胧地浮现,他定睛一看,那却并非慈祥和蔼亲切之面孔,却是副脸色极臭的模样,许戴恍然惊醒,摸摸干爽冰冷的土地,知是梦幻一场。他的脸枕在木柴上半晌,早就硌得生疼,子游无奈地伸手替他揉了揉脸,随即早就忙不迭地跑回书房,像是看到了什么,他中途停下脚步,莫名其妙地对他笑道:“这样大了还玩这些。”

    子游笑完了侄儿,回房把门一关,胸膛里的别叶占据上风,正满眼星星打转,认为此儿太过可爱,独自扯着嘴角欢畅大笑,令子游腹诽不停。

    许戴看到了手中的小船,嘴慢慢大张眼缓缓溃散,舟中,血盆大口吓得童子哇哇乱叫拥作一团,见他们这样柔弱恐惧,许戴赶忙闭了嘴,也不好再害怕,他小心翼翼地把船捧在手心溜回卧房,找来了叔叔不用的旧笔洗,将童子舟放在这湾浅水里,随着时日渐长,渐渐从短几上挪到了枕边,夜里时常挑灯细看,小人也夜里瞌睡,整整齐齐排列休憩,许戴呼吸清浅,因他一个呼吸也会搅弄起涟漪。他想起了枕下的志怪书和侠盗红颜话本,已好久不曾翻看了。

    回手一掏,发现书已没了踪迹。

    子游大箱子中的经籍至今也没有看完,此时又在昏黄烛火下看着颇为磨人的文字,子游以为是体内的妖怪在看,妖怪以为是他,一齐看得津津有味,白日里也时常回味。

    子游挣扎着要看典籍,别叶挣扎着远离书桌,谁也不肯让步,这回子游疯魔一样拼命也要打开终于拿到的《左氏春秋》,他向来爱惜书纸,已不惜在争夺中□□磋磨珍贵的书页。

    子游大敞书页,朗声诵读,读得面红耳赤青筋暴起,别叶从大肆抵挡变得偃旗息鼓,听他念了半日,随着他气息渐渐短缺,喘出了粗气,还在挣扎着诵读。

    大眼一撇,竟然意外逼出了多日作祟的狐怪。

    别叶活脱脱一只尖嘴狡诈的狐狸精,钻入了床底不肯出来。

    别叶嬉笑着抬眸,房内已空无一人。

    许子游奔跑到侄儿那处,又亲眼目睹到许戴在同一榻生了腿的小豆儿捉迷藏,大脸乐成了饼。

    他惶惶惑惑地替他关上了门,微微的有些害怕,然而当他想到这或许是得道之前的必有异象,又不免心动神驰,看满天星云,乐得坐在阶下畅想。

    翌日小店迎着寒风开门,随即出现了头一位佳客,彬彬有礼衣冠整洁,人味儿足得很,许戴放心地招呼他进门入座,很快盛来了刚刚煮沸的热汤,清晨的寒气中,稀薄的阳光照在了门槛上,天光大亮的时候,路过走进门来的客人已多了起来,拥挤的店铺里热闹非凡,他没留意今日头一位客人还在其中同同桌的来往食客寒暄,个个聊得起兴。

    别叶攒了很多很多钱,花也花不完,有时一觉醒来骤然分文不剩,他也浑不在意,继续攒钱继续花,他掏出沉甸甸的一串铜钱付账,把赶早的挑夫看得直了眼球。

    这时许戴请的驱妖师来了,据说十分便宜,灰头土脸瘦骨伶仃,一头挂霜的乱发束得歪七扭八,蛮有个深藏不露的样子,别叶闻到了他身上累世之血的味道,明白了他的来意,他的好心情瞬间一落千丈,一手扶桌一手握饼,一双眼晦暗不明,在满屋腥腥臊臊的混浊空气里险些凶性大发。

    驱妖师属实实干派,打个招呼径直走去后宅,直接循铃声大作的方向走去了有小豆船的所在,许戴抛下生意跑来,心惊胆战地瞧他凶神恶煞地一脚踹开房门,他追上去告诉他方向大错特错,甚至揪住了他的衣裳,分明是他叔叔的书室有妖,他纠正道,或妖气。

    大师瞧他心神不定的晦气模样,非常气定神闲,誓要把钱赚得漂亮,搭上他家四代苦修星命之学的深名厚望也要走一处除一处,即使吃点亏也不能放过一处邪祟,已很大方地说要买一赠一,许戴耐心听完他的大道理,突然想把他扫地出门。吃些亏就吃些亏,全当行善积德。

    身后门帘一动,清晨的头茬客人也随之到来,像是已听完了他们一场撕扯,只看他模样衣装气度步态,驱妖师热情一笑:“兄台也是长安人氏?”

    别叶还礼:“别叶,家在山乡,方到长安。”

    驱妖师大喜:“我也方入长安,果然恢宏壮丽人杰地灵,跟我所想象的竟是一模一样,兄台是说你叫别叶?在下程伯望,你这……人呢?”

    别叶撇下他走去许戴的房屋,伸头看了一看,摇摇头笑着叹气,那里哪有什么妖祟,不过是个供人玩耍的小把戏。

    他大失所望地走回来,经过大师时不由克制地嘲笑道:“没见识。”

    大师被这么一位像模像样的长安少年轻轻地嘲笑后,心灵受到了隐晦的创伤,不明显疮痛却持久而难以疗愈,他在继续除妖和找茬之间简单做出抉择,便气势汹汹地掀帘跑进店中。别叶已给他盛了杂碎汤,用了最大的海碗,从别桌倒来所有葱粒胡椒供他驱使,一摞刚出炉的酥脆大饼还留有夏日田野丰盛的麦香。

    程伯望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刚刚嚼过干粮的嘴巴也津液澎湃,这便即将把持不住。

    别叶招呼他过来,他却已看不到俊逸无匹的长安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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