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

    许戴不似叔叔嗜书如命,偶尔也只翻些奇书怪谈来解闷,一日撞见叔叔偷看他的枕边书,还压在几重经典下,煞有介事的样子,许戴将端来的饼放在书桌上,特意走到他的身后,伸长脖子窥视,子游便被吓出了克制的惊呼。烛影幢幢,阴雨绵绵,晦暗的书房里,许戴一身腥膻烟熏之气,冲乱了这沉氤的古旧气息,子游所看的画册闲书被许戴一应抽走,还是宝贝似的塞回自己被窝里。

    时至今日,子游做完做不完的饼,弄得满身尘粉,腰酸背痛,又一边忙不迭地招呼络绎不绝的食客,俨然愈发得心应手,许戴跑来为叔叔捶背捏肩,同时只想他能一口气做完所有活计,说乖也乖,说坏也坏。

    许戴琢磨透了他的心地,子游却对这个小他不过五岁的侄儿知之甚少,以为他亲切可爱之余,总有些不属于他们许氏兄弟的秉性。兄长放他随自己来都中历练,本意是要其也学几分仕途关窍,摸摸官老爷的门槛,最不济也要长长偏地商贾的见识,如今几年里侄儿卖饼卖得风生水起,他却连翰林院的门砖也没摸着,只有余恨难以平息。

    想到这里,子游看到的邋遢砧板有如荒漠一片片青山一重重,走神片刻,被许戴的重拳捶醒,才耷拉着眉眼继续做饼。

    他揉出了一张顶香顶圆的饼,又格外仔细地洒满了芝麻,对许戴显摆了一番,心情随之大好,然而此时又有一件心事毫无缝隙的衔接上来,使得他手上的饼轰然垮塌。

    他的心被抓紧,无处安放。

    他记得那个担菜货柴的老翁,曾不慎触倒豪富家的车载古瓷,既赔不起,又被家丁揪着不放,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许子游个高面白,在围观者中显眼夺目,眉尖几乎蹙出了血。他在目睹这场闹剧后,朝着家的方向且行且放空思绪,随便踢着石子乱草前行,本欲回家的他,竟走到了通晓河畔,再往前走,便会随惯性落了水。

    他停住了,收回脚步,又沿夕照流金之水走了很远,放眼望去又是一片片金鳞一山山银海,壮美多情,令人泣涕,令人彷徨,子游想将它们尽收囊中。此后嗟叹沉郁多日,埋首经籍中常常忘了饭时。天晴时壅堕浓云,云落雪散,他的小心胸也短暂开阔。子游的饼子已揉得越来越好,老兄肯出家财供他念了这望不见年头的书,除了他自幼韶秀见文蕴而有望光耀门楣之外,也怪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除了背几捆书也着实没有用处,如今看来,他不免生了几分自得,恐怕他只是不鸣则已善贾而沽、一个屡试不第的穷书生罢了。

    双眼一扬,他摸摸咕噜咕噜叫的肚子,转头朝家的方向跑去。

    羽林郎杜松引来的少年在中庭端端正正站住,接过了大理寺卿次子董诗年扔来的果子,在四座的嬉笑中将一枚好李顶在头上,预备为宾客投射取乐。

    董诗年沉着脸接过弓箭,正待拉开架势,转念一想,施施然面向了他这处的稀客裴州行,想要将这乐子分享给他的新友。

    虽说是取乐,也像对他开了个莫大的玩笑,裴州行不知自己是如何在数次推辞中拿到了弓和箭,遥遥正对了那个细麻杆一样的少年,他在余光中看到了戏谑多过是非的种种神色,双腿开始颤抖的少年和两手垂落的他似乎都落在了这般炙烤之中。

    董宅的游宴进行已过大半,消遣的时光,裴州行的手臂慢慢抬起,快要将那羽箭搭上沉重的弓弦。

    杜松坐了半晌,见这玩乐如同卡了壳一般不痛不痒,几乎已坐不住,想要上前解他的围,主人这里却摆摆手,又为他恭维了几句,暗里却是一定要他露一手。

    裴州行说道:“小弟的确射艺不精,却也常常被兄弟们逼着一起习练,众兄一定要虚抬我,我便只好从命了。”

    董诗年放下心来说笑几句,却见他迟迟没有动作,简直是在沐光栖息。裴州行躲在爽朗的阳光下,心内尽是焦灼,他眼前出现了游荡不定的光波,将那细细高高的孩子笼罩在其中,他阖了阖目,再次眯起双眼,终于定睛看清了那枚李子。

    “当年我们武安将军在座,还不是二话不说连发三矢,戳一只果子算什么,射串蜂蝇都不在话下,裴兄,你怎就这般仁心裹足呢?”

    裴州行闻言疑惑地偏头一看,突然卸了力,手中弓箭重新垂下。

    董诗年笑说:“提及我那好友,无拘无束吃酒快活的年岁当真已一去不返,裴兄,你哪里知道,大将军不是死了,是撇下我们这些竹马之谊独自逍遥去了,没有他,江山失色,我也如蚌失珠。”

    几人抚掌大笑,董诗年略有不满地甩袖噤声,裴州行摇摇头,打算归还武器。

    “宗垣小时并没什么耀目的才干,可他生得好,本身就是群星环绕的月亮,直到他人不在了,还有一场声闻天下的佳话,举世无双的才名。”

    杜松高高举起一杯酒,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冥思片刻,便惊讶道:“今日仿佛是他的忌辰?”

    董诗年正轻轻接过弓弩,也已微微沉思,摇头叹道:“怎么,你们竟不记得,当真该打。”

    裴州行凝目瞧他,攥紧了手上的弓,董诗年迎接他这还算清澈的目光,不觉松了手,正见杜松走到前方,轻轻浇下了杯中酒,举空杯对董裴二人道:“我岂是那样薄情寡义的人,近日诸务繁杂,头痛了数日,不然定不能忘了他的忌辰。不过裴兄向来不常与宗垣交游,还是无法体悟我的心境呢。”

    座中有人插嘴道:“在下曾听闻小公主时常与裴兄倾诉神伤,裴兄感上所感,或许也是一样的伤怀。”

    董诗年狠狠剜了一眼插嘴的紫袍少年,然后对裴州行温和一笑,带些眉眼间的愧色。那公子轻咳一声,也像模像样地奠酒一樽,在座七人齐齐拂袖一同动作,细致如有提线,有几人已想起了宗垣的烈烈风华,竟宛如目前,声笑尤在。

    裴州行举起弓挽起箭,对着庭中的那枚李子射出了轻盈一箭。

    他的冷汗顺额流下,眼前只似风吹雨打般的缭乱,匆匆奔下阶去,他跑过凛冽的冬风奔向了射中的果子,裴州行越过了那个如释重负的孩子,屈身捡起远处的李子。

    他的隆隆耳鸣对准的是梧桐宽大的叶子落下的声音,裴州行起身,翡翠扳指在阳光下澄澈如水,成了一汪小小的碧波,他拍了拍少年的后背,将箭同果子一起递给他,示意他可以走了。

    杜松本不在意,只是玩笑着喊道:“裴兄等我,我要瞧瞧那小子的嘴还贱不贱,敢咬我的心肝。”虽如此说道,尊臀丝毫未动。

    裴州行坐回席位,摘下那扳指放在几上后,好整以暇地吃餐后果酒。

    杜松悄悄冷了眼,而后开始坐地欣赏起了裴州行的儒雅吃相,董诗年唤来家伎舞剑助兴,不肯冷了场子,舞伎三人楚腰翩跹领如蝤蛴,皓然的剑身上下其雨零落鲸飞,杜松在这松缓奇谲的氛围中不忘恭维裴公子,山有榛,隰有苓,州行不言不语,却是人群中令人忘不了的存在,比之宗垣他……

    裴州行还未记全在座之名号,对视杜松两眼,见他忙不迭地恨声道:“瞧我们都说了什么,频频在尊客面前提及故人,都忘了他们从来不相识。”董诗年笑看他,也微微颔首。

    周贵妃寿辰大庆,裴州行再次觐见公主,距上回已过了数月,公主坐在一众丽人之间,穿了一袭宝蓝色金银泥双窠云雁宫装,眉眼盈盈迟迟,似近在眼前,似远在天边。他得了旨意走开,满心惆怅,是以天地间于他而言只剩了跟公主之间的这桩烦恼,宁远看出了他的不甘不愿,倒不以为意,可见他默默走过连看不不愿看自己一眼,微微一笑咬了牙,已然激起了不悦。

    “裴三公子,怎么不看我?”

    裴州行依命抬起头看向她,晦暗的眼前却也霎时一亮,她的确长成了宫墙里最夺目的姑娘,万万没有之一,只从平和中也依然傲世不群的眼里便能瞧出来,偏偏他自己,也挺直了脊梁,恰恰生了同公主一样的眼。

    “你在看什么?”她睁圆了双目。

    裴州行挪开眸子。

    “听闻您最近声名大涨,连我也听到了些关于你远的近的不知怎的什么赞誉。”宁远笑道,“不知有没有败坏本宫的德行。不过,此时我还勉强信得过你……裴公子无话可说吧……你可以走了。”

    裴州行走时松了口长气,感叹道真是个好天气,身侧出现了大鸟肃肃挥羽的声音,仔细一看,是园中豢养的仙鹤与孔雀,信步悠扬,闲适恬然,穿梭在锦衣绣璋之列,也平生出几分为高贵的意态。拜见贵妃时,贵妃对他格外温煦,俨然若慈母见佳婿一般,眉目中透不尽的慈怜端和,贵妃三十几许人,无子而有宠,家世煊赫,颜若桃华,贤而知其进退,宫内外盛传陛下许意贵妃为后,此已是众人心照不宣之事。

    章华宫宴享欢愉鼎盛到了极处,皇庭入夜熠熠辉煌,鼓乐笙歌不及天上,盖过了所有星光。

    子游带着他的侄儿从白日起候在店门口,看着眼前一辆辆贵人车舆,并数马匹,数着数着数到了天黑,暮鼓敲得震天响,他的挚友还未现身,他深爱的又无比嫉妒的兄弟还未现身,他等得不耐烦,实在不好承认心中实打实滴答滴答着的思念。

    “心焦啊。”他把头转向另一旁。

    “小叔,古人云……”

    “云什么?”

    “天圆地方,月满则亏,上善若水,古往今来,你的性子非得改改不可。”

    子游捏起他的耳朵,无欲无求地直声说:“有话直说,少给我拐弯抹角。”

    许戴答应,直接道来:“他已经把你忘了。”

    子游情丝万缕的眼睛瞬间万里无云,宁净如天山雪湖,许戴点点头,从中悟出了一个道理,人无所爱,必无近忧。

    子游本就是九曲回肠的人,这种可能已在他心底反复出无数种样貌,所以他不动声色,闭目,以为再睁开眼时,其中一个自己已悄然消逝。

    再次慢慢睁开双眼,果然还是一样的石砖,一样的灯旗,一样的乖侄儿。

    许戴吃惊地看到一辆轻便轺车停在眼前,驾车人意气风发地挽辔,正意味深长地俯视二人,许戴空泛地欢喜道:“贵族兄?”

    耑允闻言很是不悦,身旁的小僮将脑袋挤了出来,夸夸挥袖,依傍在他主人身后看猴一般看着他们,有种天真烂漫的欠揍神态。

    子游没等来状元好友,等来了面貌可喜的贵族,说不定还是等来了他侄儿的好友,说起来本朝也有几位因贤名推举出仕而名留青史的治世能臣,想来怎能少了与名士贵胄交好周旋这一环,子游独自思索了半日,却见许戴早已拥上前去。

    他们互相关怀问候,仿佛是世间最有礼的一对兄弟,子游看在眼中,便明白了这与自己毫不相关。

    眼前风景清晰到纤尘可见,透过轺车上下的繁复花纹,他看到了昔日同江远兄弟并肩同游名山大川的快乐时光,共赋新诗,共名古曲,有酒并尝,有药同吃,互为勉励,他们也曾一并憧憬过心忧万民的庙堂之高和锄犁渔猎的自在逍遥,许子游此时也略微尝到了人事变迁之故,故此越发有了些看透世事的沉静老成。他以过来人的姿态看着他们,状若深沉地将一切尽收眼底。

    贵公子驾车离去,两匹油光锃亮的马儿并驾齐驱跑得飞快,一眨眼的功夫便无影无踪。

    子游打断许戴张望的目光,揣测道:“今日宫门大开,你这富贵朋友莫不是也要入宫?”说罢两眼略有发光。

    许戴一听,意兴阑珊。

    此日又是空待一场,夜深人静,庭中响起了踏碎落叶的清脆窸窣的声响,子游拿着史册入神,许戴瞧着倒像是灵魂出窍,他收拾停当铺面,端着木盆跑进来暖手,直到耳边出现了庭中的异响。

    他想那不是贼盗,便是披星戴月的旅人。

    子游尚在脑海的回忆中忘我畅游,许戴吹灭烛火抄起木棍贴身躲到门侧,贴耳仔细听着,门外似乎只剩了寒风凛冽的平常声动。忽而疾风一阵,门大飞开,寒风浇透了整间房舍,许戴查遍房前屋后,连野猫影儿也没有一只,他慢悠悠地走了回来。

    子游恍如梦醒,正大睁着眼跳脚,说是冷得要死,许戴里里外外插好门,一边有些狐疑地打量他,起初怎么像猴子上了身,再后来更是搔首弄姿不成体统,嘴馋口奸,咣咣舔净了锅底剩的荤腥,许戴看在眼中,终于有冷汗从脖颈后冒出。

    他飞速开动脑筋,琢磨下一步如何是好。

    对着他小叔正直的背影,他终于咬紧牙关,狠命敲了下去。

    子游停止宽衣扯带的动作,缓缓回首,摸向后脑勺凸起的大包,似乎闻到了血腥味,他舔了舔嘴角,正欲伸手掐住对方的脖子,却迎来了噼里啪啦的乱棍。许戴惊怒又害怕,直接下了死手。

    “小叔!小叔小叔!”许戴抱着面目全非的子游哭个不停,“你不要死!不能死!你死了我也……”

    子游身体里的狐狸双眼微微睁开一缝,感动之余,却发现恶作剧做过了头,他疯狂挣扎着脱离,然而仿佛被困在了里头,合贴得恰似他自己的栖身之所。

    “乖。”他拿开许戴疯狂摇晃的一只手,“你听,不远处的宫城里,歌姬齐唱的歌谣可是动人心魄吗?”

    许戴反对道:“没有,只有风吹残叶的声音。”

    “宛如天籁。”

    “小叔,歌姬同你有什么关系?你!”许戴咬牙切齿,立马扔下怀中人,再度抄起木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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