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游

    白衣书生身旁的风带起了她的青翠发带。

    她伸手接过从破碎黑袖里伸出来的一只手,把她从黑暗的天空中带到了大地上。

    她又变得具象有形。

    “你每一次想念我,我都会变得更像一个人。”下一瞬,她忽而变得患得患失,“这世上,除了你,不会有另一个人记得我,如果有一天,你忽然离开,忽然死了,那该如何是好。”

    许玉彻夜不眠,等待着她回到自己身边,黎明破晓时,她终于来了。

    “一整夜中,你想了我多少次?”

    许玉点点头,在不言中,说不清楚。

    她的眼睛跟随着她缥缈的身影,只觉她像极了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展翅的纸鸢。

    “怎不像凡人那样行走。”

    “脚落在地上,很是奇怪。”

    “落在地上久了,就会对土地生出依恋。”

    她们在一个秋意深深的清晨遇到了耑允,耑允起先瞧见了郑芍,转脸已不见,只剩一个清俊书生独自站在树下。

    刚刚听到公子青睐有加的言辞,本自洒然自若的许玉大大地打了声喷嚏,不由得身子前倾,慌乱中扶上了耑允的腰带。

    耑允失察,挑眉一顾,也略感不甚自在。

    青绿渐染枯黄的舒林小道中,一阵微弱的风也迎来了美丽的落叶纷飞,坐在不知何人刻画的天然隐幽的石棋盘旁,许玉正了正声,白色袍服落落大方,仪容端整,她见那画中人一样的公子不怒不笑,又显出天然一股凛冽神气,便意在打破这份让人彷徨的寂静。

    “我唐突您了?”她腼腆笑道,“实在非我本意,不瞒您说,我有心愿几桩,却都不在那上头,何况我见世人爱恋不过镜花水月,甚至起于荒芜倦怠,也终于荒芜倦怠,见之不忘者,或遇倾城色,或以缘浅命薄之故,粗想细思,都觉无益。”

    耑允笑得异常灿烂,片刻才稍事收敛,“在下以为,人若不爱自己,未必将爱及于人,我在修爱己之道,实为了爱及他人,爱及天下。足下此言,倒也算合我心意。”

    “吾辈爱一人一物尚不得法,如何爱得天下?”

    “非得天下,是爱天下,小呆兄。”

    “未觉……有何不同。”

    “足下看似小小年纪,不知有否一二佳人在心中,空谈无益,要舍身取义。”耑允慢悠悠嚼字笑道。

    提及于此,她来了精神,在迟疑间浮声缓道:“看来如此,公子提及的小妹我尚没有见到她,怎么会平白说些冠冕堂皇的美言,说了也不可信,反倒唐突了小妹。”

    耑允哑然,只抚额自顾自启唇轻笑,半晌又笑曰:“小兄这般坦诚相待,在下汗颜了。”

    许玉蹙眉,想了想,笑得比哭难看,“钟兄有所不知,我生在道门,与青山流云天然契合,虽也生来携了股妄念,却也道透一二,不肯轻易裹缠,钟兄若明白,我便不必再说了。”

    耑允收起笑容,然而眉宇眼眸中仍存笑意,他点点头,正声道:“你既如此说了,我也并非痴缠之人,不再为难小兄便是,小兄大可放心,只怪家中小妹无福。”

    “听闻钟兄沿途已为小妹观览才子俊杰数人,如何这样心急呢?”

    “小兄莫非以为吾妹貌若无盐。”他着意潇洒地展了展柳色暗纹的阔大衣袖,笑道,“无论如何,也到不了那种地步。”

    许玉为耑允讲了一个樵夫深山夜暮失道的故事,他在林兽隐蔽的夜色中遥见灯火摇曳,恐惧中忘记度其有异,脚下不听使唤走了进去,从此便失去踪迹,不久,山下已无人记得他的存在。七十年后,山下出现了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他见人事变迁,旧屋所在成了一座辉煌宅邸的马厩,他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时辰溜进了那个地方,同潮湿陈旧的稻草齐喑的马儿睡了整整一夜,次日被发现之时,已死于睡梦。

    耑允道:“这故事不足为奇,除非确有其事。”

    许玉还未曾告诉他自己的名字,缓缓垂下眼,她淡然说道:“钟兄人品风流,家世显赫,其实也在框束之中,不知,我说得可对。”

    耑允看了看自己的旧衣服野马驹,绝不知自己贵在何处,但他无比笃定地说:“是啊,不知何时就会失道迷途,我留神日久……我好像真的在哪里见过你,许兄,往日你可来过长安?”

    许玉微笑道:“从未,不知钟兄是何时看到我的……毕竟我才是那个不足为道的人。” 她好生想了想,还是决定缄口不言。即使他们身前身后都隐伏着绝顶的暗卫,许玉也并无完备的安心,反而愈发紧张。

    “瞧。”耑允朝那座东市最喧闹处的杂碎汤店点头示意,“一时无人光顾,一时人满为患,我上次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么热闹。”

    “对了,许兄,我原先说人生得二三知己足矣,却不知那是想得太美,若上苍眷顾,得一位知己已足慰平生,不管何人都好,哪怕是株草儿物怪,也不错。”他向许玉说罢这番感叹,撇下她径至汤店,热烈快活地仿佛自家产业。

    店家是个年少粗糙之人,挽着袖口正忙得热火朝天,见来客衣饰华贵,马上诚邀入内。

    天色阴沉下来,即将迎来今冬第一场雪。

    这油渍斑驳的食几与耑允格格不入,他却已兴致勃勃地同许玉说道起来,只说长安城内留籍之人百万之众,风流人物数不胜数,无名之辈亦如繁星,其中却不乏隐士高人。稍后他状似无意地将伞尖指向店家,许玉看向那人,见他的脸正被蒸腾的热气熏得通红,风风火火的背影瞧不见丁点儿面貌。

    他将两碗热汤一筐胡麻饼端上桌,然后立在一旁,略有踌躇,顿了顿足,又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

    许玉搅了搅面前辛香扑鼻的汤,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然后与酥香崩脆的饼一起狼吞虎咽起来,耑允不吃,单是瞧瞧她,又反复瞧瞧街上旋转飞斜的落雪,而后他觉出了寒冷,想到臃肿的狐白裘还在孙灿手中,彼时正被他勒令驻守市外不得靠近,他以伞面捶头,缓缓叹息。

    店中食客们闻见了一阵芝麻浓烈的焦香,原是一群小乞儿在咔哧咔哧地啃饼,正在店外两旁,门神一样坐住,店家上完了汤上完了饼,无事可做时终于得空抽出手巾赶走他们,转过身面向暗沉沉的屋子,对无所谓处赔了一笑,便又回守灶台。

    许子游自后宅来时,许玉正放下碗筷,耑允正端起自己纹丝未动的那碗凝神注视,像是不知所措,许子游停在后方,观看此桌进展,见他们不吃,他便在后桌坐定,守株待兔。

    店家小哥看了看这处,随即转顾。

    耑允有意避风雪,在桌旁坐了许久,汤已凉饼已硬。

    此人饿得眼目晕眩四肢无力。

    耑允心绪益佳,坐看篷布漏隙里的漫天飞雪,唯有双足渐渐失去了知觉。许玉余光总是能看到他沉宁美好的侧脸,那张脸却也不时屏息忍痛。店家招呼着个个寒气逼人的食客,不知不觉间又开始忙活得热火朝天,吃饱喝足的人便不好再霸占位置,耑允扶着桌子起身,走到了门口,掀开一角,回头颔首示意许玉同行。

    许玉方撂下篷布,许子游便慢腾腾移动到那桌餐饭前,已觉不出了饥饿,一口大饼咬在嘴里,突然眼前一亮,见那位翩翩公子去而复返,他闷哼一声,硬着头皮继续大吃大嚼。

    许子游耳根泛红,匆忙填饱了肚子,精力回返,长安风雪交加,他本想在庭院中溜达两圈,顺道品度书中深意,却见来人目光灼灼,想是又一个慕名之徒。子游忖度,他吃这三个铜钱的汤是假,一睹其人风采才是真呐。子游烦恼地苦笑一下,果见倾慕者坐在了他的同桌,不交一言,容止端傲。

    他飞速吃完桌上所有残羹,来客始终一言不发轻薄无礼,许子游推碗起身,径直朝后宅走去。

    店家走来侍立在侧,向二人道:“家叔一向和令,今日不知怎么上了头,两位公子勿见怪。”

    许玉笑道:“看来君家叔叔盛名在外,钟兄,既然有幸一会,何不互通情义?”

    耑允摇头,对她讲道:“我向来不通情谊,只一见他,便知道他,今日一见,他的字确比他的人好看。”

    店家在这条街上送往迎来,见多了各色人等,耑允此类也不在话下,他躬身笑道:“小人名唤许戴,家叔名唤子游,只是个待考的穷书生,未曾有什么令名,公子们到此一游,怕是找错了人,吃好喝足,小人同叔叔就算尽了心。”

    耑允拍拍他的肩膀,给予和善一笑,“我言辞粗陋,小兄弟莫要放在心上,我同这位小兄也不过是萍水相逢,他却明白我的心,不坏。”

    许玉虽觉莫名其妙,但也认为有些道理,且随他去。

    许戴连连称是,突然撇开话题,像在冬日里撒欢:“他日山长水远,当记得与君初遇,是在一个很好记的雪天。”

    耑允也正细看门外,闻言畅然一笑:“寒雪佳日,身体倍感寒冷,唯剩头脑清醒,谁也轻易忘不了。”

    许玉夹在二人中间,只像一个过路的行旅,无法融入其中。她莫名快乐起来,雪有鹅毛之势,快要覆满了山川,她与钟许告别,走入了声势愈大的雪天中。街道上有几乘高舆,馥郁馨香,正不缓不慢地在她身旁穿梭,微波荡漾,如摇舟楫。

    裴州欣方提为中郎将,特意偕三弟拜谒太尉韩公,裴州行于都中沉寂日久,近日已成了公侯燕集间的常客,州欣正思考问题,见三弟眼光一滞,也在帘间看到了一辆颇不寻常的华盖高车,他正打量的光景,三弟放下卷帘,已回身坐正。

    裴州欣吩咐车夫默默转道绕行,凝神平静片刻,还是情难自制,禁不住口出僭越之语,开始同弟弟议论起堂堂公主易容戎装的无礼行径,呼朋引伴不知避嫌,说得唾沫横飞,知道三弟笨嘴拙舌,不好发一言,他自顾自长篇大论,末了还不忘嘱咐他在太尉家千万谨言慎行,可谓操碎了心。

    这遥遥一路上,裴州行眼前都是大哥激动的脸庞和公主戎装跨马的英姿。他看向大哥,知道公主不在乎自己,他万分高兴。

    方离城门,宁远便迫不及待地下车,利落地翻身上马,四年之间,她已尽可纵情驰骋,不再需要侍卫左牵右引。初雪行猎南山郊,除了那些读倦了书的王公贵子,也成了她酷爱的消遣。她远远瞧见了雪中缩手缩脚的孙灿,不无兴奋地驾马冲上前去,溅起一列尘泥,孙灿被糊了一身,待要开骂,定睛见是公主,已不由自主地快步流星跑上前,双足追马。

    宁远骑返归来,笑问五哥何在,孙灿喉间灌进不少化了汤的雪,他对公主拜了一拜,也要问自家公子何在,害他躲在茶舍不得行动提心吊胆,苦寒交迫得不得了。宁远见他小脸红通通一如朝霞,有几分可怜可爱,只好万分慈怜地对他道:“待孤行猎归来,必定带着狍鹿獐狸替你去寻,正好赠五哥皮袍一件,等我!等我!”话音未毕已乘雪而去,身后同伴几阵绝尘,又溅了孙灿一身泥点,他呆呆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很快成了几滴白雪皑皑里的点墨,只好又回去茶舍,安心围炉吃茶烤果子。

    宁远感到脸上的风声雪影堪比寒刃,她快马加鞭,脸面飞痛,她对这种痛有所记忆,于是所有无谓的心境尽化云烟,在这快马上的疾风骤雪中翛然消散。

    驻马回旋,猩红斗篷翻飞在雪中,从霎时的绝艳渐渐已近湮没,她突然翻身下马,默默融入了这场无边无涯的飞雪里。

    宁远此行只打回了一只野兔,宁远拉弓张矢,对着它远远地张弦,尚未在纷乱的雪中瞄准,骑卫的箭峰在她两旁呼啸而过,已一并射向了它的四围。

    她驼着猎物回程,血也染在了银甲上,此行堪称毫无兴尽之处,唯一引她开怀的是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遇见了五哥。

    宁远张扬一身,耑允则是低调的奢华,令人很轻易瞧得出是一家,宁远身上尽是湿重的寒意,看他撑开伞走来,瞬间忘记了所有不乐。

    子游看人已跑到街上张扬,便又来到堂内埋头烧火,谁料许戴也顺势跑了出去,留他一人忙得顾手不顾脚,他恨恨地添柴加盐,把汤做得一塌糊涂,气跑了不少客人。

    许戴拿着贵物折返跑了很远,气喘吁吁地终于追上了耑允的伞,伞下只有一个梳双髻的圆脸小童,他擦了擦眼,不知如何开口,小童不为见怪,只说身外之物不必挂怀,我家公子同我一样酷好结交才子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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