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家

    宗垣撒开手,手中物纷纷蹦到了地上,头一次离开船身,小模小样的在近黄昏处看不清楚,它们最终都跳到了许戴的脚上。

    宗垣乐道:“这群小东西可真不是东西。”

    那厢许子游看着进出自由如入自家的别叶,还有自己空空如也的钱袋子,又气又恼又委屈,趿着鞋出门去找程大师,别叶飞也似的挡在门前,就是不让他走,子游捶着门大喊大叫,程伯望远远听见,手上的刀再也收不住,焦急地要往里闯。

    别叶隔着门板嗤笑不绝,横竖不让他们相见。

    子游输在爱惜门板,程伯望忿忿不平地退却两步,突然想起自己会翻墙蹬瓦,强身健体正为此刻。

    他攀到了最近的墙头,虎视眈眈地瞅向四面八方,到处也没看见那狐狸,别叶打了声招呼,与他一并骑在墙头,程伯望一转头便看见了这玉面美服的体面之妖,好在气度上略逊自己一筹,他凝了凝神,觉得自己心中无丝毫不忍。

    别叶好心劝他收起破烂法器,已是老古董了,否则碰坏了拿什么混饭吃呢。

    程伯望见来者不好对付,符箓无用,葫芦无用,法尺无用,铃铛更是哄自己玩的玩意儿,看来只能祭出自己的家传降魔刀,他扔下一堆东西,单单留了细刀,准备悲壮地完成使命。

    可是骑在墙头,实在难以施展完全,程伯望认为此时出招必定很滑稽。

    高高站起,他大叫一声,抬腿冲了过去。

    打了几个来回,程伯望改变策略,决定约战于屋脊之上,别叶陪他玩了几次也倦了,等双双站在瓦片,月华也照出了屋顶几线明波,由于情境太过潇洒浪漫,几乎让程伯望觉得百年之后,自己或许可以出现在话本传奇里。

    直到他看到了别叶以外的另一只妖,她从屋檐翩翩落下,檐下走过一个白衣女子,落在她身上,缠绕在她的身侧。

    程伯望有些胆怯,有些着恼,他站在原处,手中的剑像一段月光,融化在清冷冬风中。

    郑芍显现在那段月光下,感知到了它凛冽寒光中蕴藏的危险。

    许玉走到她的身前,仰头看这临风而立的侠客,程伯望正低头,与她面面相觑,随后他被她身后的黑衣散发垂荡的女子吸引了全部目光,手中家传百年的利剑叫嚣着沸腾着,蠢蠢欲动。

    她是半点不似人的妖孽。

    别叶趴在瓦上,伸头看这一幕幕,看到了杀机四伏地动山摇,反倒破衣雪肤诡谲妖娆的郑芍安然无碍,平缓无波。

    她看看头顶的人,再看看身边的人,转身挡在了他们之间。

    程伯望手中的剑骤然出动。

    三人情急之下不约而同地追向了那把剑。

    程伯望猝不及防跟随它摔下了屋顶,脸朝下,一时动弹不得。郑芍仿佛置身事外,不知他们因何为了一把剑扑在了一起。

    “你要杀我?”事后,郑芍抓住还在抹药的程伯望,直冲他嘶吼问罪。

    “你是妖。”程伯望说,“我从小就熟读先祖传给我的《斩妖录》,狡猾如斯,可恨如斯,比如这位仁兄。”说着,他伸手指了指另一处盘腿喝茶的别叶。

    许子游先前给别叶让了座,倒了茶,用的是家里最干净的杯盏,见他没什么吩咐,才端直身子看书去了。

    别叶无聊时便凑了过去,见他还是尽读些空谈大论,不禁嗤之以鼻,子游此时读书是为了坚心志静神知,妖祟一日不除,他难以放宽心。

    子游眼睛尖得很,看到了一摞书中间的一叠竹纸,他抽了出来。子游强装镇定,继续眼也不眨地翻书,默然描绘书中的浩然正气以强心健魄。

    别叶一看乐了,纸上原来是他写的几则志怪故事,别叶随便翻开一则,一则一则,尽是狐妖。

    子游的书中字越来越模糊,满纸只有“阿戴”二字。

    阿戴阿戴,你在哪里。

    宗垣和许戴在大街小巷里并肩走着,许戴有着忙碌的营生,宗垣却是无业的游子。子游叔叔从前听说许戴与冶荡友人四处玩乐,有被带坏的可能,不大高兴,口中唠叨个不停,但他总要活动筋骨,嘴虽念着,也总把店里的生意亲自照料起来,也好让孩子气未脱的许戴四处走走逛逛。

    许家里世代经商兼带收拾自家几亩薄田,倒不是穷苦人家,也没有大贵的气派,在长安待了几年,这见识早便悄悄长了起来,宗垣跟着他逛了京城许多处,发觉这里从未改变,亲切之余,也发觉自己对家乡远没有自己想象的清楚明了。

    许戴有夜行的习惯,因而他们恰似一路人,倘遇上巡城的官差,各色理由都讲了个遍,唯一的小叔被他拉出无数次,以至于面熟的巡吏都知道他家有个缠绵病榻的累赘,小小年纪被拖累至此,见到许戴小弟也时常想摸出几个钱来送给他,奈何还得留着吃早点,巡吏便忍痛目送他在茫茫夜色中前行。

    “你怎么了?哭丧着脸做什么。”宗垣问道。

    “我感觉到你不开心。”许戴说。

    “我怎么不知?”

    “谁都不开心,任凭是谁,都不开心。”

    “你真是没有长大,以为月亮都随着自己走。我告诉你,我是永远永远都要快乐的。”

    许戴浅浅一笑,在月光下走到了目的地。

    他与叔叔刚来长安遇见的一面之交的好友的家,去年冬天,他死了。

    叔叔偶尔念起他的友人来,许戴便搪塞过去,说他出了远门,幸而叔叔不常念起。

    他知道这家养着一只公鸡,翻墙进去的时候第一时间跑到了鸡窝里,鸡窝里有着冷掉的一颗蛋,他没想到宗垣身手这样轻巧,也随他跳了进来。

    宗垣抢到了鸡蛋,愣了一神,四处找母鸡,许戴指指与隔壁之间低矮的院墙,示意母鸡从邻家而来,还是常客,挺不是个东西。

    宗垣恍然大悟,问他想偷些什么,却见许戴化身为了田螺姑娘,开始收拾起院落来,除鸡粪,打水浇园施肥,洗地除尘,收起暴晒的谷物,又用碎粮菜叶拌好了一槽喷香的鸡食,宗垣正自作主张地蹲在树上为他把风,终于明白院中鸡粪这样多的缘故。

    屋里的老妪年纪太大了,公鸡每日清晨沿着房门缝隙钻进去,在破屋里喝点水,四处溜达着练嗓,又飞到床上,把鸡鸣鸣出震天响,不知是吃得太好还是天赋之故。这声响相当扰民,没少引来争吵,有一次邻女不堪其扰咬牙报了官,官差上门一看屋主便知没几天活头了,敷衍安抚了邻女几句便离开,邻女见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忍字当头,忍了两年没等到老妪先死,她倒先已习惯了。

    老妪几近耳聋,所以觉得自家小鸡的咕叽叽咕尤为动听,样子也虎头虎脑神气活现,不似别的蔫鸡,她原是当做母鸡买的。老妪颤悠悠起床,开门,水缸满满清凉,院落生机清爽。只是每一日都在想,菜又长肥了些,可我是何时种的?啊,前日。母鸡又下蛋了,吃得肥头大冠,羽毛油亮光滑,在她眼中比凤凰还要神气。可我是何时拌的鸡食呢?啊,昨日。她觉得每天都很快乐。

    邻女伸着懒腰打着哈欠,醒来第一件事先去捡鸡蛋,依旧啥也没有。

    “神啊。”她一屁股坐在了鸡窝里,迎接崭新一天的好心情霎时丢光。

    “神啊。”她慢慢踱步,愁得咬了指甲,“日子还过不过了。”

    邻女牺牲睡眠在墙根下偷窥了整整三日,终于逮住了红杏出墙了三日的母鸡,狠狠揍了一顿,揍得母鸡咕咕大叫,她越发来劲,要让邻居好好听一番,最好羞愧至死。

    她满意地睡到日上三竿,发现家里所有母鸡再也不下一个蛋,不用找,必是通通奉献到了墙外。

    邻女找来木墩,气哼哼地从破墙口处观察,发现她竟活得有滋有味,家里烟火气十足,鸡围鸟绕,祥和安乐。

    桃树后有一个高耸的架子,攀引了硕果累累的葡萄,隐隐传来熟烂的香气,地下又干干净净尘土也分外服帖,邻女不知她这半死不活的人为何能把日子过得声色十足,一时忘了激怒,反倒心中有所触动,甚至隐隐焕发出了激昂。

    “神啊。”不对比不知道她家脏乱到无法下足。

    邻父邻母邻哥邻嫂邻姊邻甥一日内全都陆续透过墙口看到了邻舍的景况。

    邻女烧着柴火,看到这一大家子个个猥琐形状气便不打一处来,她不断掰着干柴,烈火熊熊燃烧,噼里啪啦的烟火也在灶口不断喷涌。

    邻兄陶醉地看着白色的炊烟,炊烟里弥漫着白白胖胖包子的香气,满足道:“还是咱家的日子好哇,闹哄哄的香喷喷的,别不知足,她那还是人过的日子吗?”

    邻女积攒的怒气比熊熊燃烧的干柴还要旺盛,她抽出火棍,噼里啪啦就逼上前去,哥哥在不大的院子里东窜西奔,邻父邻母愁得直想哭,邻嫂埋头捣衣服,大气不敢出,邻甥爬到树上,像是练了一万次,邻姊对镜细试长安冬季新妆,两耳不闻窗外事。

    邻女家惊动了左邻右坊,只有老妪耳背目障,还在晒着冷掉的太阳。

    入了夜,万籁俱静时,两个黑衣人又来了。

    其实这里高兴的只有鸡,可是鸡,也可以高兴啊。

    宗垣不知他起早贪黑的动力是什么,却要早晚陪着,许戴摸到了鸡蛋,又高兴了一下。

    宗垣看他把蛋放回稻草上,像安放一颗珍宝。

    宗垣摇摇头,不想再看了。

    那边的邻兄想把妹子嫁出去。这日赶早回来,鬼头鬼脑地跟爹妈商量,没想到爹妈早有此意,一拍即合,可是又犯了愁,年纪大的一个还没急着出门子,她一个小的由头实在不充分。

    邻兄便想把大妹先嫁出去。

    邻父邻母一听便愁得肠痛肝疼,要嫁早嫁了,这不是嫁不出去嘛。

    邻兄胸有成竹道:“往日是咱们不尽心,大妹模样是略有崎岖了一些,但保不齐摊上个重心地的好人物,姻缘这东西,不是求来的,是撞来的,交给我吧,近日我常出去撞撞。”

    窗外下雪了。

    雪一寸一寸地长,一觉醒来,零星的细雪还在空中飘洒,松柏劲竹覆雪之后,苍翠之意便寸寸滴滴地出现在了人眼前。

    邻女被白光晃眼而醒,起了床,本无心捡鸡蛋,只是在一向的习惯下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鸡窝前,蹲下,伸手,摸索探寻。

    下一刻她惊喜一吼,草堆温暖感人,母鸡肥硕忠厚,三个滑溜溜的鸡蛋尚有余温。

    邻女深一脚浅一脚地淌雪往回走,盘算着今早是吃鸡蛋汤还是煮鸡蛋,蒸鸡蛋还是拔根葱炒鸡蛋。

    “啊呀。”她吃惊地看着邻舍袅袅升起的炊烟,最后还是忍不住,又爬到了墙头窥视。

    “她抱着公鸡,公鸡叨着米糠,他……”她嘴里喃喃自语,“他……生着柴火,柴火煮着……”邻女突然咬牙切齿了,“我家的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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