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梦

    宗垣顶着另一张脸,在外面冶荡够了,才顶着余晖归来,柔软辉光下,他的肿脸蛋看起来不再肿得不像话。

    许玉占据着破庙,同梁上蛛网游神,忽见走来的宗垣,神情有些变幻难测。

    他进门前特意翻上庙顶,掀开瓦片朝下偷瞄,想直接落到许玉身前,许玉仰起头时,宗垣失足,重重地跌了下来,半晌抬不起他的脸,因为此人迷茫又苦恼,兴奋又怅惘,一腔雀跃欢欣随着他自己一同跌落成了无名的苦。

    “我回来了。”这回他也端坐了,戏说,“真是要命,宗垣竟成了戏台子里的纸上英雄,从前我还领军塞外的时候,就听见有起子小人编我排我,乐得弄些不着边际的怪谈往我身上使,不过星宿落凡霞光盈室一骑退千军之类的话嘛,听着倒也顺耳,可如今,本本话本,台台曲戏,怎都给本将军安排了个惨淡结局,听得我好不气闷。”

    “可都是铁血柔情悲喜聚散的故事,排得不错呢。”许玉回想了一道,已是仔细。

    “我端盏果子乖乖坐在台下看,戏到尾声,那手帕一块块湿透,好不凄惨。”宗垣似笑非笑着慨叹,“这戏太过千回百转,害我险些忘了戏中人是谁。”

    许玉回想中,仿佛饶有兴味地陷了进去,扮作那些孩子的美好面孔,哭笑了一幕幕,全在词中眼中,一遍遍地唱罢。

    “一个人长长的一生浓缩为几页纸一场戏,怎会不百转千回,何况还是你这样不安分的性子。”

    宗垣昨夜听她说了树的缘故,此时看她不再像人,是像极了一颗树,默而静立,风雨中,日月星辰里,观天地恒长,无心起波澜的一棵树。

    以得脱轮回高高在上的俯瞰蝼蚁众生的姿态瞧着自己,莫名其妙。宗垣见她看向自己,便不慌不忙移开目光,他面上冷清,面下却浮动着隐约的光芒。

    “你也是妖。”他顿了顿,用沉迷莫测梦幻迷离的口气道,“听闻,妖会幻化,会瞬息千里。”

    “此地离长安并不遥远了,要回家了吗?”

    宗垣自笑:“我又不是妖,去长安,还要些时日呢。”

    “聪慧得很,知我学道不精,可携不动你。”

    “你……”宗垣不擅敛色,什么都现在脸上,“都说近乡情怯?原来我的家真的近了。”

    宗垣的爱都在怯弱里生长,不期长成了傲骨男儿,搏了个战神之名,任谁也不曾料到,都以为他必做个安乐柔软、纨绔之辈。

    “说是妄想,可这位……我都不知该怎么说的姑娘,说来听听,我们红尘中见的第一面,是什么时候?”

    “约莫是梦中。”

    “既是梦中,也算为红尘吗?”

    “梦有所见所念,有另行奇事,思惧忧爱憎喜无一不有,也是一身同万身,必是没有脱离其中,而那梦,原是我有意窥之。”

    “窥梦?”宗垣似信非信,但也忍不住品评,“听来怎么有些猥琐,有些德亏?”

    许玉以为是,遂点点头,羞赧一笑。

    随即被宗垣闪耀的眼睛虚晃了一下,又一下。

    身披绮罗衣,两靥覆胭红,开妆镜者,帝王钟爱的小小明珠,宁远公主月恒也到了及笄之年。

    “何彼襛矣,美王姬也。”润色天成的造化,依旧繁华,依旧宝贵,粹出的一颗天家珍宝,也要熠熠光华了。月恒一身霞衣宝饰,舞袖翩翩,顶着一张严妆明艳的脸笑问殿上人,为她梳头的年长女官率先言美,满目的慈爱喜欢,更小的玲珑宫女们纷纷笑得雀跃。

    许玉见宗垣神思恍惚,想必左右妄想中,她眼眸微转,猜到了几成。

    后来宗垣周身环顾,看自己一身冠带,打扮得张扬高调,心里纳罕自己几时穿得这么冗赘过,行走时拖泥带水,好不麻烦。回头便向许玉说话,四下并无一人。

    宗垣进的宫门不比家门少,略一打量,便拍手道:“果然入了梦,还是瞬息千里之行?我说……人呢?”

    身后不知哪里来的一群小黄门呼啦啦拥上来,毕恭毕敬地催赶他。“世子爷刚进宫怎的又淘气,走丢了如何是好?”口里说着,分秒必争地环绕起他来,宗垣被迫脚不沾地一路小跑。

    他手脚并用,发力挣开众人,小黄门复又蠢蠢欲动,个个有撸袖子的架势,宗垣跳开一步望向他们,在难抑的兴奋中问道:“我可死了?”

    他们面面相觑,乌泱泱跪了一地求饶。

    宗垣急得抓耳挠腮,到底不敢确信是否身处梦中。

    为首的内侍大着胆子抬首道:“小人们知罪,小侯爷莫怪,公主发了好大的脾气,再迟些,怕要掀开栖兰殿殿顶了。”

    她还在哭,哭得眼睛肿如桃儿,鼻子不断地哧溜,嘴巴咧成狰狞的形状,定是顾不得好不好看了。

    瞧她,喊得伤心欲绝也望眼欲穿,究竟等的是哪位?

    深门长院,古来多少相念相望之人,所隔为邻,也是徒怅望尔,况幽幽宫禁,寂寂深闺呢。

    她等了你许久,心内焦恼如火。

    宗垣再次踏上往日的玉阶,面含春风而来。

    殿前的小公主依旧孩子模样,小脸如若颜漆里滚过。

    宗垣万分想笑,更是惹出了她的怒火同委屈,那些小孩子或热或冷或苦或咸的纯纯烈烈的情感,通通随着泪水汹涌而出。

    她已捱不住,抹了把脸抽抽搭搭地还是哭:“哥哥们八百年前就曾允诺,说本公主生辰这日睁开眼,便能看到天下遍寻不到的至宝,你们一个个还说要扮神仙哄我,可是没有,全是谎言,什么都没有!可恨可恼!”她欢喜了多么久,眼下气得险些把贝齿咬碎。

    宗垣脸上的温柔笑意未散,张开双臂看自己装束,除了华贵衣料,一枚哄人的小玩意儿也无。他低头看向气急的即将打滚的公主,一本正经道:“这是哪时的允诺,我可丁点儿记不起来,别是公主梦中兴起的典故,平白给我安排罪名。”

    月恒只觉胸腔快要爆裂,声音陡然拔高道:“去年生辰,是去年生辰!哥哥们全都失了信。”

    宗垣略微思索,心中全无印记,只有故人旧事鹅毛雪般纷至沓来,扬扬洒落,而他仿佛真的化为了一滴水,流淌进了错置的时光。宗垣在这迷雾般的宫阙时光中,开始与这小姑娘话短长,面上是渐渐重现的少年神采,“我记得太子殿下连圣寿节都不辍早课,怎会许下这样的承诺?荒不荒唐。”

    月恒拭泪的手微微一顿,于指上朝他投去躲闪的目光,“可是哥哥他另有心意。”

    “公主的亲哥哥尚不能履约,何故苛责于我,莫名其妙。”宗垣见她哭得这样认真,仿佛丝毫没有怜爱抚慰之心。

    月恒在婆娑的泪眼中偷偷看他,有惧有嗔,然后看到宗垣如玉的面庞,眼底也是潮湿的,又像雾气聚散的缘由。

    她的心被抽紧,容不下一丝缝隙,既见不得哭,可见他笑了,自己也难过得快要发疯。她再也坐不住,跌跌撞撞地跑下去,石阶两三级,却有恒远的距离,跑时慌乱的模样短手短脚张张舞舞,教人看了去怕要忍俊不禁,又要生爱怜。

    那畔的宗垣,终迎上前去,接住那方及他腰线的小小女孩儿。她伸出同样幼小的手,抓住他的衣裳,越握越紧,可她的力气虚无缥缈,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莫哭莫哭,公主娘娘,害你哭鼻子是大罪呢。”

    月恒的泪水溃决,抱住他,打了他,复又紧紧抱住,眼泪鼻涕多数淌进了他的袍服,“为什么才回来,为什么总要失信,本宫要降大罪于你,罚你再也不敢,再也不敢……”她哭得眼眶潮热,哭成了汩汩流淌的河床,暗夜过了不久,殿内温润的烛火开始在她的榻前明灭。

    月恒的脸颊触到了枕上冰凉的潮湿,双目空芒无所依,须臾间,忆起自己狠狠哭过一场,还有一场久侯的梦境。

    公主赤脚跑出内殿,殿前静谧如旧,空中朗月星稀,濛濛的雾气不在这样清明的夜,刺骨的寒凉浸透了她的双足,远处的夜幕堪堪红染。

    不知何处这样喧嚣,旋即她想了起来,那是贺孤寿日的夜宴,百官才子,眷侣佳人,皆为她一人而来,而她早早靡醉,脱离到了梦中,梦中见到了想见之人,既见之,妄念心起。

    公主及笄之日,看遍宴席上风采韶华的好儿郎,知爱她爱到骨子里的帝王决定摒弃所有权衡轻重,许她燕婉之求,为一己之心。

    那日她乔装到市井,点了一出好戏。

    任他披星戴月跋山涉水的征途如何辽阔浩荡,戏台上浓墨重彩的总是死生契阔的伤情,仿佛需得引人落下几滴泪,心生悲楚,此戏方得隽永。

    改易了名姓的戏中人,在唱那出即将隽永的爱意。

    吾梦中垂垂老矣,逢麦秋,天高地厚,太平景象,兵血掩处,依依生华滋。岂鄙人昏聩,道遇一佳人,心好之,佳人若卿,然亦老矣。吾梦中有梦,弃兵戈,别王侯,诗酒有山水,今夕见良人。

    一生好处,朝暮朝暮,全在邯郸一梦里。

    市井中归来,公主一言不发,一副窥见人间疾苦的模样,却是日日窝在殿阁里,晨占雀喜,夕卜灯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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