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我者,极多,又该有多么爱我?爱到后来,便再容不下母亲。”宗垣悲怀满面的时候欲笑,“不曾与我问过温寒,从未拥我抚我的人,可我记得她认得她,竟还无比笃定地知道,她会是这世上最好的母亲。”宗垣使劲眨了眨眼,竭尽全力逼回不争气的眼泪,才望向许玉,说:“我为何同你说这些?我们又不熟。”
许玉接道:“可似今日方才相识?”
宗垣此刻已望了她良久,颔首,微微一笑。
许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发觉伤痕不再,只是梦魇一样的幻觉。宗垣翻了个跟头,抄起地上遗落的鸡翅,闻了一下,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许玉立在原地,无意间替他遮了些深夜冷风,察觉了,又不动如山。宗垣吃得很急,像几辈子没吃过饭。
这样看着他,她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与他大不相同的人,他生于山野,长于市井,风吹日晒,发肤粗陋,三餐不定,面黄肌瘦,初见时,真是个丑陋的孩子。她怀疑这记忆的真伪,但还是向宗垣讲了起来。
宗垣舔了骨头,大手一摆,“怎能与我相比?比得着吗?”
许玉说:“这样的他比比皆是,而你倒是万中无一,可我看着你想起了他,着实有几分相像。”
宗垣若有所思道:“嗯,风流到如今,总忘记死乌鸦啃过的脸,等我绑好弓,看回头如何收拾它们。”
宗垣蹲在地上幽幽开口,再往上看去,许玉又背了影儿,他垂下双眼,也觉得看不见为妙,她姣好的面容之下那些东西,让人看了心惊,想了又不安。
黑影儿里的许玉在笑,笑着笑着,捂住心口,还没咂摸出滋味儿,眼泪硕大几颗,落了下来。
她忍耐了许久许久,才低下身子与之平视,她看着宗垣,见他晶亮的眼睛比肩朗星,开始真真切切的疑惑了。
宗垣眼神游弋,躲躲闪闪。
“咳咳,咳咳咳,咳咳。”
月光再次无瑕一般,能映照深夜世人迷乱荒诞的心地,许玉心前没了遮挡,突感一种好似爱意的东西在心间肆意生长,无可比拟。
她看到了少年时代第一次爱的一个人,平生的第一次。
有梦在望,山花开放在山谷,明月蜿蜒至山巅,世间固有的景致,梦中瑰奇起来。
别叶走过荷桥,这桥的木头早已老旧,踏上去吱吱作响,桥两畔的荷叶正盛美,洁净的荷花亭亭玉立。走啊走,走出山水,到了城郭,别叶早前看惯了苍松劲石,看不惯楼台烟雨,执伞立于行人络绎的街道,山风依旧簌簌地吹向他。
那时他才学会了持箸吃饭,躲入遮雨的凉棚下吃起了鲜掉眉毛的小馄饨,旁人拿匙,他拿一双筷子,吃得不亦乐乎,干戈四起,溅起的热汤不时混入雨中。
别叶的眉睫渐渐沾满了水珠,看人看物都不甚清晰,这碗小馄饨却让他吃得得意,这人间好似对他敞开了怀抱。
时移事易,今时再次踏足于此,已找不见那个馄饨车子,只在约摸附近的地方看见位沽酒的老叟,那酒香平平,然价钱不菲,别叶尝了一口,直后悔方才咽下,他咂摸咂摸,狐疑着又仰头灌下些,立刻扭头全吐了出去。
那老头儿笑得慈眉善目,缓慢捋着胡须,是年纪老迈的缓慢,别叶身为一只妖,并不肯做个善茬,他提过那坛子水酒,与他退货退钱。
老头儿已老到耳目昏聩,理不得别叶,笑着笑着,向来往的行人沽酒。
别叶杵在原地,眼睁睁瞧他卖出一壶又一壶,最后赚了个盆钵满体,中途也有人将钱扔给了别叶,他一接接一接,已开始自然地往袖里藏。
“后生,可得小心醉了。”夕阳西下时,那老头颤巍巍地收拾好酒具,对别叶说。
别叶搂着沉甸甸的碎银,毫不犹豫回敬:“你放屁。”算上吐的那下子,也不过两口刷锅水。
老头自卖自夸道:“老身这口酒主解忧痹固痈与寒热风疾,对肝郁化火也是颇有效用,多饮总是有些益处的。”别叶眼瞧他直起佝偻的背,惊疑之余不屑道:“果然还是游骗之术来钱快,怎的老头儿出门不给自己卜上一卦,遇上本少侠,算你这骗子倒霉。”
老头把他那缕白胡须捋得油光水滑能照出人影,沟壑难平的脸上透出三分慈悲三分奸诈四分不要脸。
旧债一笔,何以勾销?老头奉命而来的路上还醉得稀里糊涂,眼下瞧着对面的债主,觉得事已了结,拍拍屁股要走。
别叶兜起银钱,率先背道而行,中间回看一眼,老头踪影全无。
一连三日,别叶在老地方见着老头三次,次次赚了个盆钵满体。
杨老人夜里查他生平,发觉这小子幼时便花名在外,与多少位闺阁里的丫头小姐缠缠绵绵,同那几起有夫之妇的情缘更是叫人不忍直视,他惯常地捋须捋须,不免忆起自己过往模模糊糊的几段情爱时光,冷汗热汗轮流往下淌,当真是年少轻狂岁月,不堪回首往事。
那狐狸搂着满满当当的银钱,睡得极不安宁,睡前有些回忆咀嚼,那梦里便浮现了出来。
艳事啊情缘让人流连,合议抓他的道人和捕兽师被他捉弄地落荒而逃,别叶原形藏在梁上,得意万分,狐狸尾巴垂下化作光明正大的照妖镜,与阖府众人游戏不休。
别叶为人最快乐的时光,让他在梦中也乐得合不拢嘴。
只是一声声“淫狐”闹耳,别叶听得这个别称极不舒心,没的辱没了他狐族千千万万代,奈何口舌长在他人身上,他堵得一张,堵不得千千万万张。
别叶走在街上,整衣冠,直脊梁,笑如春水,惹人频频回顾。眼瞧再欲惹风流。
那深深庭楼里的千金陈卿云生了相思之疾,眼目愀然,并忘寝食,衣带渐宽,几乎不成了人形,家人不解缘由,延医问药,小姐这症候却不愈反进,渐渐竟是气少言绝,像是不虞。
别叶闻听此信时,正流连乱红中。
他变成了携萧管的公子,骑马飞过陈卿云的园墙,驻足良久,听不到寻常的欢歌笑语。
及至深夜,环伺者困倦昏昏欲睡,别叶悄然踏至小姐绣门前,摇住檐下石铛,响动空灵,曾作相见的暗记,他在琳琅的余声中推门而入。
别叶长身玉立的影子先落到屏扇上,隔一道幽静兰竹的纱障,他看到了那周身病气的美人,姑娘看他由远及近,驻足在屏后,一双美目泪水涟涟。
别叶笑问:“卿好否?”
她的泪水尚未流尽。
别叶还未见过她这样素面单衣、钗环干净的模样,卿可怜见,雪玉之美。
别叶心念一动,如堕魔障。
可那流光美丽的屏纱分明沾染着符咒,如同张开的网罗横亘,他忍下心头翻腾往复的爱意,红着一双眼,不想叫人听去分毫,他躲在屏后,屏息淡淡地说,声音好听如窗外的风与石激荡:“我知卿已得良药,不如乖乖服下,好起来,来日便好过快活日子,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更应尽欢,你可是犯了傻,白白葬送好时光。”
卿云向那影子痴望,乌发尽散,被漏下的风吹拂,比三秋花月还要飘摇。
苍白的嘴唇微张:“你一日不来,我等一日,一世不来……又如何呢?”话未尽,已哽咽难耐。
别叶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屏后无声笑得险些流出了泪,满屏符咒刺进他的眼中,他已瞧不见任何美人的影子。
“别叶为妖卿为人,两道殊途,你既念着我,我来瞧瞧你,片刻便要去了。”
卿云伤心到极处,泣不成声地扑倒在地,双手抓住屏架,别叶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扶住,止住了她的脚步,仍旧挡在屏前。
那如同往日握着她的别叶的手,黝黑垢腻,黑毛杂遢,屏上黑影佝偻萎靡,腐败的气息透过细纱弥漫笼罩了她整个世界,卿云惊悸下往后蜷缩,挣脱的手也被利爪划出血痕。
黑影向里踏出一步,卿云后退,连连摇头。
别叶握住屏架,面目依旧隐而未现,“别叶为妖卿为人,念往日缱绻情好,今日我来了,小姐的怪疾也该好了。小姐生得极美,别叶就此记下。”
黑影渐渐退出屏风,要离去。
别叶经过铜镜,看见自己玉树临风的潇洒模样,倏而也沉静狡黠。
他隐身而去,卿云惊悸之心渐渐冷却,变得沉滞,沉滞许久,涩涩空空,望着兰竹香草的空荡荡的屏风画卷,泪痕干透。
石铛被风摇摆的形状不知怎的投映到了屏风上,她感受着心中爱意渐渐离去的模样,突然痛苦到无以复加。
别叶在同一颗树下看了几场相似的日落,阴雨天时无落霞夕阳可看,他化出一身皮毛,躲在树下深邃的草木里。别叶心中默默数算着天日,直到春秋倒了几个来回。某一天,敲打的喜乐突然从某条小道穿越而来,隔着泥土吹进了小狐狸耳中。
有嫁女的老父倚门而望,道上尘土已歇,热闹的车轿早不见了踪影,别叶行过,朝他们望去的方向也望了一望。
那好客的人家邀他饮杯喜酒。
浮生百年,白云聚散,人世翻过几篇后,他还记得脚下的泥土杂乱,系了红缎带的树,还有那坛香冽的酒。这嫁女的酒如何美到此等地步,只是太过醉人,旁人为女欣喜,为父母开怀,一泪一笑,一不小心便醉了彻底,别叶来人间有了些日子,还是喝不得这种东西,饮一杯尝出甘美,饮二杯醉意漫涌,饮了三杯,该怕露出狐狸尾巴,搁下酒杯,他生了恋恋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