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恨

    许玉小心翼翼,怕脏,也怕他难过,替良山掸了两指灰尘,良山自是被揍得鼻青脸肿,如若不是活生生搁在眼前,任谁也瞧不出尊姓大名,他龇牙咧嘴地忍痛中,依稀从舌尖递出几句咒骂,只是听见许玉又在他头顶一声长叹,良山心中的委屈便如云似雨地聚起落下,眼睛酸楚又肿胀,他仰头看去,看到她在笑,笑到无耻,要用叹息来遮掩转移。

    良山气结,背过气去,谁也叫不醒。

    虞山在良山昏睡的床前生了炉火,手持蒲扇轻摇,他早递给许玉一把栗子花生,让许玉扔到火中,渐渐生出微弱的爆裂,有勾人的香气悄悄散发。

    虞山说:“我每日去浇篱后那些无名花草时,就想着这样日日灌溉,在这万灵盘桓的土地上,这样漂亮的小东西,它们会不会生发灵气,有一天会长成一团团古灵精怪的丫头和小子,必定很好玩。我曾那样想过。盛夏中几日最热,那天我同良山山下饮酒回来,累得不管不顾,倒头便睡,次日晨起,再提水去浇,见它们都死了。那是百年前,又不止百年。”

    我猜测它们必是珍贵,又惧怕师父责罚,于是一边抱怨它们娇贵一边开始漫山遍野地寻找,可惜总也寻不到,只遇见一只初初化形为人的小狐狸。”虞山说着说着突然忍不住偷笑,“师父说良山手口最贱,惹祸最多,是极对的。”

    许玉忍着指尖烈火般的痛楚剥着栗子,早已吃了好些。

    良山自榻上骤然坐起,吓得二人手中果子满天飞,良山狂暴地撕扯着裹伤的头巾,“你们说什么?有功夫嚼舌头,怎么不谈替我报仇雪耻?”

    虞山一脸不解:“冤冤相报何时了,本是你理亏,如今算是化解,岂不是好事。”他抬胳膊肘戳了戳一旁的许玉,“你说他摆脸子给谁看?”

    虞山觉得别叶这只小狐狸年幼非常,大抵如同人间的垂髫小儿,不该……好色如此!

    别叶初化成了人时,不会持筷拿勺,不知行坐礼仪,不懂人间的谦辞敬语,更莫说经义诗书,可偏要头顶情字到处溜达,以为人间就是个华丽纷繁的情网,人行其中得七情六欲,方别于万物生灵。

    他来人间一为享乐,二为一渡情劫,以知何为七情六欲,分辨做人做狐狸究竟哪个快活。

    “我想做回狐狸,可是却做不成了。”别叶说。

    宗垣心中浮出些许缘故,不必猜测,这家伙肯定  渡劫失败,被人伤了狐狸心。

    人间是,恨与爱相互缠绕的人间。他重新化为狐狸,跑回深山,躲在浓密茂盛的丛林中,隔着深沉的叶子数天上的星辰,数得眼睛花了,竟发现那些星星会动,会笑,亦会哭,狐狸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别叶,天上的星星便叫了他的名字,星星们在学别叶,学他笑,学他哭,可它们永远比别叶快乐。

    别叶做了将近百日的狐狸,它跑出去时,三两步便要看看天空。跑出层叠隐蔽的青山,天色将白放晓,看到星星个个隐去,他步履不稳,跌成一个翩翩少年。

    前日恩仇在心中纠葛膨胀,不解不快,别叶已知做人同做狐狸一样,横竖不能将自己憋死,快意为上。要想快活,于他而言,现今唯一想做的不过是取采药小子的半条命来,他红着眼寻访那日采药之人,红着眼杀进他所居之处。

    不巧里头有位美丽非凡的女子,姿容妙得很,臂力大得紧,掌中神力不小。他被丢出,丢了半条命。

    “那时我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妖精,一做人时便行止古怪,在有人的村庄活得并不得意,可我总是往前走,我还想见见都中繁华,帝王的城池,此前我在深山老林活了五百余年,听也没听过这样的热闹。我在山中修行时,依稀见过几个人,几个人中又有几个只剩了骨头,那些年岁太久,脑中的人渐渐只剩了轮廓,我早知晓人与狐不同,似是天生为敌。林中跑了这么多年,灵力渐长的那些时候,我拼了命的想化形为人,我猜人间很好,做人很好。”

    “可惜,第一次报仇,反被摔了个半死,伤到连人形也化不全,我打不过她。我欲养伤,重聚法力,回到了山中,却不想连老巢也被那些个禽兽强占。那些个,不提也罢。”

    宗垣哂笑:“你想这么多,怎么做得成狐狸,我看天下所有的脑袋都是想太多想坏的,有的想成仙有的想做人,更不用说权柄财色,或说什么都想,你呢?”

    别叶扭过一张脸,发觉这个猪头看久了竟然依稀仿佛有些眉清目秀,他自己废了五百年的功夫才修来世间难寻的一副美人面孔,向来看不惯旁人美过他。宗垣看他一副提防的模样瞧着自己,不知又在作何瞎想,转了目光,懒得搭理。

    别叶上下一番仔细打量,知道自己多虑,这才又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宗垣懒洋洋道,“不若行‘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之道,圣人早已远去,然而尘世未变,圣人也无法改变的世界,还不如清醒地活在梦中,自有自己的一番滋味,至于你,你既不把人之一世的百年放在眼中,不如再加把力气修个半仙之体游于尘垢外自在逍遥,可你偏要做个人。”

    别叶摆了摆水葱样的食指,道:“非也,不了结心中纠葛,憎怨不化,终难静心修行,而叶子唯一念想不过想报个仇,竟然耽延了几百年。”

    “好好好。”宗垣慵懒着道喜:“恭喜恭喜,今日了结了。”

    “怎会了结!”别叶扭曲着一张脸。

    宗垣轻柔地清了清嗓子,颇为不耐地背过身去百无聊赖,那么大年纪的活物,活得像个愣头青,爱怎样便怎样。别叶果然纠缠了上来,也不再嫌弃宗垣的一颗猪头,他摆出一副委屈而忧郁的神情,“大将军神武不凡,不是一干常人可比。”

    宗垣不露声色地躲避:“我怎不是凡人,充其量更为聪敏、勇武一些,还是俊美一些,打住,可我还是凡人。”

    “你不是!”宗垣着实被他一惊,别叶说至激动处,唾沫横飞,更是死死揪紧了宗垣的衣襟,害他擦不得脸。“每当我寻到机会下手时她总会从天而降反杀于我,她神力高深怎样,半仙之体又怎样,放在凡间便叫做山匪盗贼,欺压的是我,便如无力反抗的布衣平民。但上天我遇见了你这么一个大人物,才得以一报前仇,我这才知道,几百年的日日夜夜,我等的不过是你!”

    宗垣放下手臂,跌下一双眼嗤笑道:“我头疼,心也疼肝也疼。”他长吁一声,仰在地上,盛了满眼的广袤蓝天,“怪不得修道出家者比比皆是,好去处啊,好去处……”

    杭右夜间提了壶酒,回到城郊废弃的祠堂,许玉闻到香气,却也懒怠起身,杭右兜手又变出一只烧鸡,许是夜消时刻的缘故,闻来有奇香。杭右撕下一只鸡腿递给她,许玉拿着它,肥美肉香丝丝缕缕传到鼻间,杭右攥着另一只狂啃,提前又抓了根鸡翅,恨不得两手并塞。许玉温柔如水地望他,不知碰到哪根爱之轻弦,慢慢眼中竟噙满了泪,泪水滑落脸颊,风拂过时,冷在脸上,可泪水不断覆落。

    杭右发觉,便嚼慢了些,拿手背擦了擦嘴上的油,他嚼着嚼着,慢慢吃得不是个滋味。

    杭右放下手中的鸡腿和翅膀,幽幽道:“我算是吃不下了。”

    他支起了两只手,那油汪汪的正无处抹掉,杭右左顾右盼后又举到许玉面前,一吓一逗地打算朝她抹下去,堂中本就昏暗,杭右再抬首,正对上许玉一双阴侧侧的眼,他惊滞了一瞬,立刻不顾油花抚住了自己的心口,坐着拱退几步。“我怕。我是说,别这样看我。”杭右瑟缩着抱紧自己,心虚道:“怎么还看。”

    许玉大半张脸隐在黑夜中,看不清神情,杭右听她淡淡地说:“我好饿,许久也没有痛快的吃一场。”杭右莫名其妙,朝膝前的一包烧鸡努努嘴。黑影里的人再次陷入沉默,杭右直觉她在盯着自己,八成眼睛一眨未眨,想着,额角已渗出了冷汗。他悄悄僵硬着摸着了啃到中途的两块肥鸡,攥在手中预备跑路。却听到许玉噗嗤一笑,松散了架势,拿起荷叶上的鸡,也正开吃,杭右见状大大舒了口气,往前挪了一步,边咬下一口边道:“若不是你这样一闹,我险些快忘了你乃非人之人,这可是来跟我提个醒吗?可惜我素来有胆,以往行事亦没有缺德败坏,正是身正不怕影子斜。”越说越自信。

    许玉拿着烧鸡啃,那面目隐隐约约现在了光下,杭右说话间只不经意一瞥,手中鸡翅便咣当掉落了。他平生未曾见过这样可怖的脸,露骨翻皮纵横,血肉污浊。

    一声掀瓦破顶的狂叫后,祠堂中只剩许玉一人和奔扬而起的漫天尘土。

    出了片刻,一个人挡在了门前,由月光映照出一道长长的影儿。他走进来,居高临下地看她啃烧鸡,像是在打量着,像是忖度着。他方才立在这祠堂瓦上,清风温润,月色明媚,本自舒坦,被那杭右一声鬼叫惊吓,踢下一片瓦,暴露了行迹。

    许玉抬眸,那肥鸡腿横在嘴前,遮挡了她的灿然一笑。

    她因风吹骨,发觉了脸上的残败。

    后来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才道:“宗垣,忘了我吗?”

    宗垣始终不迈一步,只有风带起了他的衣裳。

    许玉偏开了头。

    “我安生做了几年的树,立在同一个地方,日子久了,颇觉困苦,只得一颗心,便可生出手脚,重新行走人间。”

    “便去寻了一颗心。”

    “因惧雷刑,这心便寻得艰难,如何寻得一颗甘心乐意的心,需得为它做些什么,我想了很久,岂知第一颗心什么也不要,要我拿走它。”

    “我拿了它,发觉它生得古怪,其实岂止古怪,它时时跳动着,可是随时都要死去。”

    “瞧什么。我只寻得这一个,我想它快不行了。”

    宗垣静静聆听,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又似若有所思。

    许玉睁着那双氤血的眼,远看近看皆像具远古的尸体,她问道:“宗垣,有什么人你肯为了他剖出心去,无怨无悔?”

    宗垣的面庞泛上光芒,他一倾斜,明月现在了他的耳后。他的眉间,浅浅愁絮像明月前的云丝云缕一样悠悠行过,教人凭生怅惘。

    “可母亲已经死了,几乎快……忘记她的模样。”

    他的眼睛很快重新明亮起来,在明净月光下美得不可思议。

    许玉对他温柔凝视,她未察觉到自己何时蹙起眉来,眼睛藏在睫下,敛去所有爱恨的痕迹。

    宗垣什么都忆了起来,他忆起自幼感受到的疼与爱,全部来自旁人,来自杀害母亲的、分离母子的人,他们共同商议了一场不与人道的阴谋,好看看襁褓里的婴孩怎样在仇敌手中快乐地长大,向他们生依恋、生骄矜,他们还给他锦绣的天地,无穷的富贵,给他生来赋予的侯爵的冠冕。

    这世上的爱总容易计较揣度,宗垣无法回报他们的爱意与恶毒,可他在苦毒中有多少恨,就有多少难全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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