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推开门,园内寂静无声,与昨夜繁华迥异,一盏孤灯亮起,一重重门进去,唯有幽寂清冷,未几山径曲折,松竹苍翠,直至转入巧思下广阔的园子,树叶花影洒在了路上,一路徐徐摇曳出了些许生机,许玉带领杭右进来,杭右失了记忆,以为此番初入,一路左顾右看,好奇又兴奋。
月亮刚刚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正是最为温柔的模样,圆润丹彤,泄玉无言。
“真美啊。”杭右倚靠在那株最大的桂花树下,面向东方深蓝的天幕,“可惜昨夜没有看到。”
许玉顺着枝干望上去,直到茂密的花冠,她悄悄做了个嘘声,树灵垂下的长长的手臂便贴住了树干,不再动了,只有哼唧哼唧,单是不满,杭右四下张望,不知什么东西在叫唤,许玉伸手覆盖了他的眼睛,不顾他大力挣扎,片刻拿下,再一抬头,树灵纷纷坠下,如花瓣一般落到了她的身旁。
杭右睁开眼,不明所以,咧了嘴,他已看不见听不着任何所谓,许玉为图一省心,不要他大惊小怪,很是满意。
树灵们围了上来,左一言右一语。
许玉拎起杭右甩进一间馥郁温暖的房,令他安睡,杭右正精神,并不乐意,不料闻多了香,沾枕就着。
她仍躬着身子,与众人聚头,鬼鬼祟祟。
“可见到平春他们了?”
“就是那个妓。”有知道的家伙解释。
“她早成了自由身。”许玉又问,“还有宗垣。”
“就是那个猪头。”
他们只知宗垣,未见平春,许玉跟着他们走到堂外池边,池中有荷,已渐枯衰,丛苇生处,渐渐近了,看到隐在乱草中的独坐垂钓的少年。
少年衣裳脏污,沾满草屑,他听到身后的响动,回头望向来者,默然咧开嘴,作出灿烂的笑容。
他们瞧着此人不太对,眼看着他丢下鱼竿,扑到许玉身上,高大的身体就此滑落,屈膝跪到她的脚前,他的手臂轻轻环上她的腰,便这样高仰着头,目光炯炯地瞧着她。
许玉摸了摸他的头发,问他:“你是谁呢?”
少年的目光突然狠厉起来,他咬牙切齿,不知哪里来的怨毒,看着牙根生疼,缓缓又收回目光,脑袋却再次贴到她的身上,紧紧依赖,只像个孩子一般。
许玉低头轻轻抚摸着他,后来突然扯住手边黑发,逼他重新抬头,手上施了力,着实弄疼了他。
撞上来的目光分明属于另一个人,汪着一股寒泉和苦思。
柔和下目光,许玉问道:“你是谁啊?”
少年说:“我有一事不明,一直不曾问你。”
“你告诉我确切的缘由,我才能真正解脱,否则日子很是难过的,提心吊胆,不明不白,几时能睡个安稳觉?久了会死人的。”
许玉察觉到了他眼底狡黠的一瞬,知道宗垣身上的另一个人八成在命途上有些不如意。
“我肯帮你,通通都告诉你。”
他饶有兴趣,眼睛霎时明亮地几乎刺人眼目,便问道:“你又如何帮我?”
“帮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帮你吃到想吃的东西,帮你杀一个人或救一个人,只要我办得到。”许玉笑眯眯地说。
“你都肯杀?无论是谁。”
许玉笑道:“当然不是。”
他突然大笑,黑色的眼珠附着上了奇异的色彩,“你个傻瓜,你本不必杀人,谁的命不是命?”他使劲一揪自己的脸颊,顿时疼地龇牙咧嘴,“这条小命,也算不得什么!”
许玉垂眸看向土地,而后她的目光向着周围缓缓流过,看了阶柳池莲,若有所思地问道:“究竟谁得罪了你。若没猜错的话,你要收拾的人应该不是个省油的灯。”
“自然不是省油的灯。”
“那么。”许玉叹了一气,“其实在下没什么本事,若是你也奈何不了的家伙,恐怕我也无能为力。”
他藏在宗垣的身体里,透过他那漆黑的眼珠投来阵阵寒意,看得许玉头皮发麻,她伸出了手,示好一般地揪住了他,左右来回一晃,只是狐狸眼神未动分毫,唯有冰冰凉凉。他继续发射寒光,两相尴尬下,许玉败下阵来,低了头,别叶,她本想笑一笑,但突然没来由的深情郑重起来:“我将如实招认。”
别叶挥来大风,不管许玉对他的挽留呼唤,一头扎进池塘中,游进虚池深水。再钻出水面,半只人影也无,还是个清净园子。
他在水中游来游去。
“这水好冷。”别叶瞪圆眼睛,听见一道还算悦耳的声音传出头顶,即将散化于层层不绝的涟漪,他冲出水面,心力有分,眼前的草木石子滚来滚去,晃得他头昏脑涨,是已脱出所附躯壳,他摸住左脑勺,直觉异常疼痛,即将□□出声之际,又有不明物体飞来砸上,紧接着揪紧了他的衣领,他看清了眼前之人,手脚并用的开始挣扎乱踢,口中叫个不住。
“杀人啦!杀人啦!”
宗垣冷笑一声,渐渐逼近,手中越发收紧,别叶发现那颇为动听的嗓音竟出自眼前之人,貌若瘟猪头,不像好人,不免侧目,咧开嗓子还要喊救命,宗垣揪他起来,问道:“喂,你是人吗?”
“不是。”
“那我杀你岂不算是替天行道。”
“你是人吗?”
“废话。”
话音未落,他已被人扑倒锁制,别叶全身的毛根根炸裂,眼中呲呲冒火。狂妄之徒,岁数还及不上他个零头,着实未把他这堂堂狐狸大仙放在眼中,多少年,多少年未曾遇见的奇耻大辱,为了脸面他也要活吃了此人。
宗垣见他神色变幻莫测,由始至终默默仰观,只是肩膀硌的生疼,便抬起另一只手打断了这妖怪的沉思,温和有礼道:“可否松松手,我疼。”别叶俯视半晌,脸色不觉间已成铁青。“真是无从下口。”他咬紧了牙关。
宗垣狐疑之色望来:“喂,我说,你莫不是想吃了我。”别叶也开始冷笑:“捏紧鼻子忍一忍也就将你吞了,渣子都不剩的。”
宗垣突然赔上笑脸,一捧暖笑奉上:“如此你那百年之仇便自己去报,我安生躺着凭你吃。”挣开桎梏,宗垣张开双臂躺下,别叶漂泊世间已久,从来只有他欺侮作弄旁的浪子小妖之流,他抽抽鼻子,对地上那只无赖生出反感,一是模样难言,二是气味古怪,煞气无法消散。别叶绷紧了脸,看去严肃又严肃,清清嗓子道:“听你这意思,你也肯帮我不成?”宗垣抬起眼,发觉别叶面含讥诮,是个即将裹不住的模样,他抿嘴一笑:“正是。”
别叶早先克制在唇边的狂笑喷涌而出,宗垣脸上一阵凉,他伸手抹了一把,顺便挡了余下的唾沫星子。
宗垣随他去笑,叼了根草乐呵呵地望他。
别叶脸上肌肉渐渐僵硬,不好再笑,最后干呵呵两声,不再笑了,这样下来,眼底积聚了阴云,最后风雨欲来。
宗垣慢蹭蹭地凑过去,嚼烂了许多草茎。“笑够了?”他嘴巴不停,含糊不清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别叶回头望向了他,宗垣心头一凛,还真是恨意昭昭,直觉危险,他随手胡乱一指,引开了别叶的目光。
“话说在头里,我要帮你只不过为了保住小命,向生恶死有何错处,何况若说要死在你口中,恕在下无法接受。”
“就你,肉体凡胎。”瞧不起人。
宗垣微笑着点头,嘴半张,又被别叶抢了话头。“再再者,你若连称兄道弟的人也下得了手,那么我又如何信你,不会耍滑头,反咬我一口?还有啊,我怎知你不是借机与他们勾结,来个里应外合天罗地网!”
宗垣瞪大了双眼,手中的草已随风渐渐飘远,很是轻盈无助。
别叶拍了他的头,根根手指掰开,冷笑道:“我的阅历,比你的头发丝儿都要多。”宗垣的目光顺他指尖而上,别叶避开目光,胸中堵了一口气,冷哼道:“你个小兔崽子,爷爷面前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别叶按捺了戾气,宗垣看他久了,脸上狡黠渐趋奸诈的笑意渐渐凝聚。别叶一瞬不瞬,看呆了一般。
“我想说良山,是该教训。”
良山趴伏在地,伸长的右手同样跌在泥中,又艰难地伸向前去,口中喃喃念道:“宗垣——救我——”虞山半只身子探在窗外,脚下被定,半步不可挪,良山流下两行浊泪,顺着脏污的脸滚落到泥中,艰难地望向屋后青山,“师祖——良山快不行了——”
别叶挥拳再上,宗垣躲在里面要被吓傻,迟疑下,他的拳头僵在空中,动弹不得,两相争执不下。
“说好留口气,你要反悔不成?”
别叶掰过良山脑袋,粗鲁翻看后:“且死不了。”
余人不知宗垣在搞什么,拳头落不下,眉眼挤成线,像是分裂了心神,呆望了片刻,良山悄声向前挪去,绷紧了嘴,泫然欲泣。
别叶见他动作,挽袖追赶两步,正要开砸,被许玉冰冷的脸挡住了拳头,宗垣似是缩了进去,声消气匿,不再干预。
别叶负手而立,别过眼去:“又是你。”
良山抱住许玉大腿,许玉垂眼一瞥,不由吸了口凉气。
别叶带着宗垣的身体跑入山林小道,向着山下跑去,两侧无数的参天巨木叶间生了风,响成了林曲。
别叶走出宗垣,袍袖拖出了长长的影儿。
宗垣头晕眼花,歪在原地不肯起身,不远处别叶正仰天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