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化

    杭右做了不少时日的苦力活,但自己渐渐寻了些快乐,便是每日入夜前,在院内飞檐走壁地点灯烛,管事的见他这样有些看头,也未喝止他,他自得其乐的行经楼上扇扇绿窗,由此体会到了别样的甜头。

    杭右依然记挂着花魁娘子,常见她阖窗自闭,不示于人,偶间小丫头撞开窗泼了水出来,淋了他一头一脸,他才留意自己杵在窗下着实久了,点上灯,利落地飞身跳走。有时想心事忘了万物,许玉中气十足地唤他下来,他浑然不知,不愿多去理睬,许玉不知哪里摸了根长杆,朝着他脊梁戳戳弄弄,杭右见她日益惹人厌烦,一把薅过杆子,当众扯来扯去,这竹竿一不留神捣开了楼上轩窗,杭右眼睛撞入了画儿中似的小姐,素簪雅服,捧一卷书,临街窗前细看。房内原只她一人,她此番受了唐突惊吓,转身望来,杭右不曾受过她这水汪汪直接了当的直视,只这一眼,骤然惊惧,他手脚一软,在满堂惊呼中跌了下去。

    杭右眼前除了这一线天,皆是人头,胸膛不住起伏,还没从方才惊魂一眼中缓过神,恍惚间又见楼上程容那抹身影,吓得手脚并用挣扎着起身。忽而疑惑身下怎么这样软,身上又不大疼,这才听见背后熟悉的声音,杭右忙翻身爬起,果见许玉给他垫了底,叫他砸了个七荤八素。许玉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杭右一时不知所措,伸手接过,心中一片空白,以为她要死了,又是被自己生生砸死,脑中顿时轰雷掣电,一口气提不上来,泫然欲泣。

    许玉堪堪挤出游丝一样的声音,吓得他寒毛倒竖,他虽自小立志为豪侠义士,千军都帅,然此生连一只鸡都没杀过,都道万事开头难,如今此时不知哪里的因缘际会跑来这么一出,今日始知,然也。这也太难了。

    许玉听着他的眼泪,心中又暖又叹,想到这里,便推开神伤的杭右,利落坐起。围观众人见这情形,也就纷纷拍手散了去,杭右停了拭泪的衫袖,袖上透出一双水光潋滟的眼,他惊喜道:“你没事?”许玉自然摇头:“死有轻重,我可不想死在你手上,死在好不容易债清的这一日。”

    冬去秋来,债务已清,回头一望,杭右斩断不舍,他料定如今自己身无分文地走了,喜爱定会戛然而止。

    他背起行囊,快步追上了她们。

    三人信步走在日光清和的街道上,杭右不知许玉这人即将如何,他独自思想,不曾说什么,直至心绪被说书人的洪亮嗓门叫醒,杭右入耳了几句,面上不由露出一笑。早听说将军陨落之前名震之时,亦有成书立传的典故,如今不过三四年,沧海桑田人事已变,那小将军不知不觉间,也成了故事里的人。杭右停住脚步,望着老槐树下的那团热闹,耳中听着,不觉痴了。

    平春在旁听得起兴,此番是头一回听这出长河万里的征伐,缠绵悱恻的风月。悲莫悲兮生离别,乐莫乐兮新相知。

    眼前人影幢幢,混进了街道的砖墙与树木。

    许玉摇摇头,自是不知。她看桐花一落,沉甸甸地落在了行人的肩上。

    巷道的香气卷了过来。

    杭右心内隐隐雀跃,只等城楼暮鼓敲响,再跟她去住那座幻化出的园林。

    许玉一挥袖,灯火尽明,唯因空旷冷寂而骇人。杭右不知她果真不怕唬人,轻易让人进来。平春不知哪里来的胆子,沉沉静静,坐在书斋小窗下,这书斋起了座楼,旁侧仗依土势起的小梅岭花开得正好,不想外面秋意初泛的时节,这斋中却暗香画梅影,美而异。

    她怅惘独坐,沉浸风霜夜露,夜似长长久久的,难见尽头,不觉神思也倦怠起来,昏聩间,又被深夜的凉风吹淋,做了个飞雪梦境。鸟宿檐下,暗夜雪亮,枯叶卷入土地,同泥土埋进了雪冢,大雪推开临近梅岭的窗,纷纷卷了进来,凉簌簌地灌进胸口,冰凉濡湿得让人十分难过,平春在梦中左右挣扎,只未能真正醒转。簌簌雪声中隐约听见楼梯间纷沓来的盈盈脚步,大气不闻,平春扶案起身,一时不安,慢慢循声走了过去,眼见两列罗衣少女手提明明灭灭的晦暗宫灯,顺两折木梯款步而上,趋近时,窥见她们原来面目不清,容色惨淡,平春心内惊惧,骇然后退,脚下踩了棉花一般,虚弱恐惧地将要跌倒。

    惊惧至极反无所挣扎,猛然见到杭右,眼眸一亮,惊喜万千,杭右不知从何处狂奔而来,气喘如牛,奔至楼上,行动之迅疾,却撞灭了那行人影,平春咬了唇,眼瞧着她们如烟散去,不知所踪。杭右见她果然在此,如见菩萨亲娘大英雄一般,紧急刹住了脚,克制双手作了一揖,仍然气喘惊瑟道:“平春!你听了莫怕,园中有鬼!果真还是这里好些,有先贤圣人做伴,我也不怕了。”平春只觉口干舌燥,艰难吞咽一下,方想告诉方才之事,还是忍了下来。他们不知那主人躲到了何处,也不敢轻易出去找。

    “哪里来的芋头。”平春见杭右怀中鼓囊囊的一块,露出了半截头,她问道。

    “找来找去,只有这个。”杭右此时缓过了神,不大怕了,掏出来,要吃它。又瞥了平春一眼,见她直勾勾的真可怜,他掰开一半递与她,平春饥肠辘辘,伸手接过,只觉它夜中芳香更甚,食之甘甜,任世间什么也比不上。杭右有人陪伴壮了胆,对她说起了方才见闻的游魂,平春皱了眉,指尖几乎掐进香芋里,快忍无可忍时,手中剩下的两口啪嗒跌到地上。

    杭右见她脸上异样的神色,又被吓得面无人色,以为身后不详,平春伸手接住几乎奔入怀中的男子,她静静望着窗外,只说:“又下雪了。”

    杭右悄悄扭过头,果见如此。

    园中几日不见白昼,梅岭夜夜的雪变作十二时辰不停息的怪物,积雪一尺变作两尺,势头渐渐可怖。杭右哭倒,不肯吃平春递到嘴边的芋头,平春无奈,拿起自己的一份,送入口中,杭右哭了满脸泪花,悄悄抬起头望向了她,平春咀嚼地艰难,两颊鼓鼓塞塞,终是停了下来,四目相对良久,杭右掩嘴作哭相,实则偷偷藏着乐,因为终于看到她也吐了。

    平春擦了擦嘴,建议趁还未被雪活埋逃出去,摘些荷塘的莲蓬也好,树上初熟的果子也好,杭右听毕爬起来便走,但仍是怕鬼,冒雪跋涉半晌,先折了两根较粗的桃木枝,一人一手戒备而去。永夜无主的亭台楼阁奇花异草乃为鬼怪乐土,鬼哭狼嚎,肆意者横着走,提头走,倒立走,旋转走,垂吊走,漂浮扮仙人走皆有之。杭右冲平春眨眼示意,扮鬼行走,隐于鬼群,方是保身之策,平春呆了一瞬,心下又怕得很,紧两步跟上,只好学他翻眼吐舌趔趄前行。

    拖行至老树下,眼前骤然倒吊下的鬼脸甚怖,平春肝胆俱裂,惊叫一声瘫倒,杭右早听见动静,不敢在树下久留,三步两蹦跳出,那小鬼收了脸隐身,平春满面泪痕瘫在原地,只不敢动,树上小鬼又施展了两次,见凡人傻了一般,见也无趣,挪到树顶,身形又隐。杭右屏息奔了过来,扶持平春,附耳悄悄道:“我冷眼旁观,仿佛都不是害人的。”平春张口才知哑了嗓子,便哑道:“再来几次,我也没命了。”说着,天才亮了,二人眼睛一痛,天旋地转着飞到了树上,砸了那鬼稀碎,费了一时凝聚。

    杭右稳稳抱着枝干,又来,叹息道:“习惯了。”

    门外三三两两,来了几人,打量着殿阁峥嵘,仙草奇木居多,大约是人间一等的清贵所在,大咧咧进来一瞧,公侯不在,野猴称家,竟弄得乌烟瘴气,群魔祟祟,好似怪离变幻的窟穴一般。

    平春二人尚在树上,看着他们走来,背上凉飕飕地起了冷汗,一股冷气拂在背上,在那处似嬉笑似苦恼地生了一些尖锐细薄的声音:“骚气远远的就来了。”他翻浮起来,钻入了两个活人中间,不顾人家皮白肢冷,只埋了头,幽幽恨恨:“厌烦这个味道。”

    那几人游园罢了,不料见着参差不齐的游魂碍眼,那一干原主也看不惯这些初入人世自狂自大的野物,两下喊打喊杀起来,只如夺地争盘,定要分出个高下。树上的东西蹿出,毫不犹豫飞去战场,二人窝在枝叶中,诟骂里听闻今夜已是中秋,皓月也争,桂酒也争,亭池也争,种种累累,不可停歇。

    大门已敞,好奇者争相进来,园中一时喧喧嚷嚷。

    这里原来每早飞来一群雀鸟,化作人的女孩儿,拾起洒扫之物处处清理,最爱扫花扫落叶的活儿,晨间嬉笑着热闹一回,方结伴化鸟飞去。园中向来无人,只是偶尔闯进来觅所安身或是误打误撞迷入的,她们撞见了皆不多加理会,仿若这些个皆是养在园中的猫啊鹤的寻常活物。

    许玉住在临溪的青萱馆,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活水,依山曲折下来,院前梨花堤下溶溶流过,春情常在。

    每夜宿于此时,知道她们来了,日间启窗,看见她们欢笑作乐,个个轻盈洒脱,许玉不觉连呼吸也放轻了,生怕惊吓到她们,因她们扫累了时也有趴在池边看鱼的,那鱼个个艳丽肥大,她们自是喜欢;也有斗草撷花的,沾了露水白霜,叽叽喳喳,好不欢乐。

    园中唯有日月轮转不变,今夜还是秋天的月亮。

    “你知道今夜月明风清,开园夜宴如何?什么恩恩怨怨,一杯了事。”

    子兮与许玉说话,致使园中一时静了下来,仿佛无人之境。

    子兮知晓红尘里的种种快乐事,修来的无情寂寞之眼倒映了天境人间的自有所有,许玉自入人世以来,已见过无数双眼睛,便骤然明白了她的与众不同。入夜,园中各处灯火比往常明亮了许多,衣冠楚楚者往来不绝,园中高地薰风阁赏月正妙,楼中开门,水廊立桥,水上建明镜台,可赏皓朗明月,观清辉满园,是个绝佳所在。

    掌灯时分,杭右与平春下了树,虽觉此处热闹太过了些,灯火千盏,摩肩接踵,谈笑喜乐不绝,人影依旧重重,倒是稍微平复了心情,他们遥遥终又见着了许玉,更是放下心来。

    子兮含了一只嫣红青梅。

    平春看着往来的人,时时提着一颗心,瞧着他们似人非人,个个穿得极为正经,嘴脸极为古怪,行经的时候粲然一笑,回眸又生离。台下水廊飘闻笙箫,美如仙乐,平春回过头时,看见华服丽影的人群正望向了台廊乐章,激起欢愉。

    她仿佛重新拿起了琵琶,走入其中,不觉有他。

    前方掠过来的一双眼被灯火星光沾亮,又流转远去,一个神情相似的男子渐渐走来,想来也是初入生地,她与他擦肩而过,很快淹没进了人群。

    许玉倚在栏上,旁观对月举杯的一双双手,子兮问她可要美酒,她点点头,转瞬就见子兮扬起一杯,泼至楼上,许玉一笑,因手边无杯,遂拿手接了,淋淋漓漓的酒香便在掌心浮动起来。园门大敞了许久,人还络绎地进来,手上的酒渐渐飞尽了,只余酒香沉酣,将那飞出去的美酒丝丝缕缕的闻进鼻中,久了亦会醉人,许玉看看满园繁华,又看看中秋的月亮,然后他才来了,着了寻常的布衣,却也穿得好看,许玉的目光便落下去,看了许久。

    不觉忘了笙歌萧管,浩渺人烟。他渐渐走得近了,仰起了头,不知看到什么景色,许玉长久地想着,脑海里时光的线索混作一团,不太干净和清明。记忆成河虽广阔长流,怎样也有尽头,有所湮灭,有些岁月太遥远,而他仿佛便是什么极为遥远的所在,几乎化为尘埃,不知如何顷刻来到眼下,实在让人,有些不妨。许玉的心跳动的最为缓慢的时刻,要比月宁静,比云软弱,只是万顷平静中,她沉默片刻,心脏突然颤动了。

    从来已久的年月,许玉长久想着的,不过是一个女子要怎样等待一个永远等不来的夫君,夜色每每不同,时光给予生灭,她记得的夫君蟒袍加身,腰缠玉带,又有多少美妾妖童,等待房屋修得高大,园林建造仙台。他们曾说,比京都的宫殿还要美。

    那是几世的灯火,一盏盏的熄灭,到了今时此刻,还残留在心里的不过是一个个白衣纤尘不染的模样,怎样漂亮,温柔的尘土,切切虚妄。她猜这世间什么都不可强求,否则便是自许劫难,这记忆也是,遑说悲欢离合。

    今夜所爱月色佳人,她与你,大抵也是那样的人,千年百年一岁之间,只有此夜肯好生看一看月亮。转瞬忘却才好,随心来去才妙。

    想来聪明人,才真正入得红尘。

    宗垣来时,身上只带一个旧日荷包,两袖空空,因为想着些事情,缓缓慢慢地蹲下,目无所之,在地上随便捡了一枝蓼花放入荷包,蓼花生在水边,他低头细想,这是哪里何处,怎样踏入经历,竟记不起前因后果,恍惚间忆起晨间小女儿送与自己的甜草,入口至甜以致苦涩,可知吃了不好,竟犯了呆症。

    许玉启了窗,看她们生了翅膀,振翅呼啦啦飞去,顷刻不见了踪迹。她走到池边,一枝枝采了许多状如细茅的青草,回去找到杭右,喂他吃下,杭右嚼了两下,感到微甜稍涩,一颗颗不必细尝,吞了下去。

    这草虽只消磨记忆,刚吃下必得短暂失智,许玉笑说,困了几日,快随我走。只是她寻遍每处角落,不见平春与昨夜的宗垣,不知跑到了哪里,或是走了也未可知。

    杭右懵懂地跟随她,终于出了园子。

    等他从懵懂中醒来,又是四方通达的街道,行人如织。

    “平春呢?”他问。

    “我还要问你。”许玉瞧着他惺忪混沌的双眼,眼睛黑沉。

    “仙子呢?”他又问。

    “仙子。”许玉复述,不甚明白,“你还记得什么?”

    杭右兴奋地猛然一想,然而脑瓜又猛然一痛,他也自问梦中恍惚而来的仙子是否当真现于昨日之梦,他见许玉又摸出那只小马,轻摇了摇,细细端详,待要钻研出什么来,杭右奇道:“我这两日做了什么?这脑袋好生奇怪,怎的耗子啃了一般。”

    许玉一边端详一边笑了:“莫怕莫怕,好生睡两日也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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