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散

    宗垣在到处找一个人,无人见过她。

    窥梦若困顿如笼中鸟,可无半分乐趣。梦中他还是从前的自己,烈魂仍在,爱意尚存,还是完整热烈的少年,家国与思慕皆在遥远的将来,没有什么可抛却,没有什么难两全,这样的时光,如今想来,弥足珍贵。

    只是他知晓身是梦中身。

    他见者便问,可见过一个名为许玉的女子,哪怕一只贼眉鼠眼的火狐狸,人人只当他是疯话,恭顺地敷衍。

    身在他人梦,绝不比昔年恣意,忽而束缚加身,栖兰殿的小公主恨不能一天提他去三回,吃饭时来旨,冶荡时来旨,读书时来旨,她在梦中实在放肆。

    作为我朝历代以来游赏后宫最频的外臣,宗垣时常仰天长叹,忽而转念一想,既是一梦,倒也不亏。

    可扛不住这要了命的架势。

    他受够了磋磨,亦开始频频溜号,便往人堆里钻,怎样难寻怎样钻,也特意去了坊间最热闹的茶楼,听说书人从英雄传讲到红颜簿,什么上古传说志怪精魅,这大千世界,好故事自然数不胜数,然终是没了他那档子吹得神乎其神天花乱坠的轶事,他便听得津津有味。

    耍毕,沿着他最熟悉不过的道路归家,偶尔小儿拍手唱出的俚歌飘进耳中,那声音飘过又远去,一阵浑然天成的意气年少,如风而过,宗垣哼了出来,也随着他们蹦哒几下,自己却笑得前仰后合,前方不远处已是他的家,巍峨坚立,最是易寻。

    他是天地间翠枝绿叶风华正茂的好少年一枚。

    顶着一身千千万万的旁人求不来的好造化,他却切切愁苦起来。间隙中又想起这大好河山祥宁天下里隐匿的匍匐的种种心怀险恶的妖佞,他纠结地牙根奇痒,朝四方空气狠命叫嚣了几声,引来纷纷侧目。

    空虚啊空虚,要命的空虚。

    脑中转来转去,思绪庞杂,最终便只是哼了一声。

    “若从前,我果真是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山野小子,此生还有何憾。”推开门,便是他那贵不可言的人间。

    “焉知不是欲求过甚的缘故,天道不会喜欢。”宗垣笑着抹掉睫下流落不绝的泪,继续趴在最僻静的垣墙上,做他幼时总不敢做的事,那小园内藏了他的母亲,他在等待她出现,好高高远远地望一眼。

    他打定了主意,许玉若不肯来救他,他便待在这最硌人的墙头上,待到梦中一死而已。

    如此想着,不料此番竟如他所愿,无人撕心裂肺地求他回去,没有那总也甩不掉的一群人紧紧盯着他,忧心他冷了饿了苦痛与否,此时脱离处,若他本尊愿意,可趴到这梦里的天荒地老。

    宗垣无望地等待,这幽寂的院落,连灯火也无一盏,幸而天上星月洒下的光,在这梦中极亮。

    心酸涌在胸口,这样的话,梦也不能做得安宁。

    他蒙昧一跌,忙紧紧抓住尖锐碎石,脑中杂遢的思绪如乱藤蓬草,他已辨不明这是谁人之梦,早前想起宁远已经长大,起了游戏之心,便想去她梦中偷看,可她梦到的还是从前。

    与其在这虚无处等待一个早已长大的小姑娘,等她日复一日的重新长大,如此长路漫漫,如此坐看浮生,只肖想上一想,宗垣也快抓破脑袋。

    他赶快坐起,朝月下伸了根手指,凝了神看,突然狠狠咬了下去,鲜血流落到指尖,这血肉之痛,痛得狠厉,然易忍受,宗垣拖起手臂,立在垣墙之上,将原本看不到的风景,还有风与天籁尽数收入眼底,不过是日光溯流几度,人再挣扎几回,何事安可更易。

    他悄悄爬了下去,隔着厚厚一堵墙,空空荡荡的庭院被全然挡在了彼端,三年前的风,也永恒一般。

    错不了错不了,人间万事本该如此公允。

    他边走边笑,笑得十足开心。

    在此片隅世界中,每日晨昏拜过父母,陪过公主,宗垣依旧被敲打着读书,听太傅滔滔不绝地传道授业,啰嗦劲儿与谢老头不相上下,他们便像吞字的妖怪,横竖吃多少也能玩着花样吐出来。

    宗垣深知因个仙才爹爹,打他生于世上,几多人对他抱有莫名的期许,宗垣久怪不惊。旁人见他三岁不识半字,只口齿伶俐;七岁诨笑诨说,诗不通文不利,渐渐也就都无了话,笑而遁去。至于此人再大些直接撸起袖子赴了沙场的种种,已是后话。

    宗垣入睡前也听到太傅的声音,飘忽不定,如在云上坐,一副不食烟火的劲头儿,多么不厌其烦、周而复始地教导他们君子行止。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子曰子曰!孟夫子曰……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也讲到一个人的眼睛,心正大则明亮,心不正则……目眊,宗垣睡得东倒西歪,恍惚间答着夫子问,不知太傅走至身前,戒尺高高悬于头顶。

    “后来呢?”

    “必然挨打,关在承英殿不许吃饭,不许睡,爹爹与陈太傅山鸣谷应,罚我没商量。”宗垣嗓音沙哑着念叨了一半,心神稍醒,闭目转珠,他不动如山,继续睡着。可怜可爱,君子小人。

    他听到一阵不怀好意的笑。

    宗垣暗咳两声,该是,拜谢老头儿所赐,将来虫鱼花草也比宗垣有学问。吞下窃笑,他这边即将忍不住,打算蹦个老高,看天是何时的天空,再质问许玉怠慢不周。

    眼睛偷偷启一缝隙。

    人有离散苦,便有欢聚日,还未梦见,也知曾经久难忘记的一切,苦学的太子两耳不闻窗外事,平生只走光明路,行白玉桥,那窗外的黑影定是耑允,偷一壶酒,破窗而来。他喜欢障碍路,涉险事,冒了险,可从中撷趣,自觉比囿于严密宫墙要快乐上许多,宗垣斜睨一眼,赶忙端直身体,开始正儿八经地诵读经义,那黑影几个不稳直接跳到了他的脸上,宗垣摸了摸右脸,肿如硬桃。

    不出片时,南牗又来一个,小黄门高高踮起脚,驮着一个贵女子,兴奋地朝他们摆手,边悄声呐喊——哥哥接我哥哥接我。

    他二人相视,推脱了半晌,走过去偏又争抢起来,一个要接一个更要接,窗上的小人儿瞅准时机跳了下去,砸进地里的是宗垣,脑中星星个个蹦出来,恼人地牵手转圈跳舞,伸手一抓,左跳右闪,谁也抓不着,气得宗垣死去活来。

    这臭小子模样的公主丁点儿不似端庄大气的太子殿下,倒如耑允亲妹,宗垣一时间脑痛脸也痛,后来……后来他含泪吃下了公主从袖中扒拉出的吃剩的糕点,摔得碎碎扁扁。

    公主偎在耑允怀中,二人赏花鸟鱼虫一般认真地瞧他吃,脸上露出莫名欢欣的笑意,宗垣先前往嘴里塞得过多,此时两腮鼓鼓,朝他们拍拍手,碎渣满天飞,示意她过来,宗垣也要抱一抱。

    脸蛋红润润眼睛晶亮亮的女娃娃愣了半晌,转头深深埋进耑允胸前,耑允又开始笑,本盘坐在地,托了腮,笑得挤眉弄眼叹息连连……今日他们不复存在,宗垣望见了一双眼,说是干净,可满含悲伤。

    许玉瞧进宗垣的双瞳,瞳中人貌若旧日的姜珩。

    垂了眼,她的心既惶且痛。

    说来好笑,这并不坚强的一颗心,仿佛有什么此生未了的伤病,若要安宁坠落,需得痛到泯灭,许玉屏息以待,眼中皆是忐忑的温柔,她握着拳,将些许痛意转至了掌心。

    “宗垣,宗垣。”

    宗垣醒来,忆起妖能幻化,变千种貌,媚于人,攘窃祟扰,行干天道事,鄙陋难除,其心终异。

    他醒了醒神,心想,一定是这样的。

    许玉重新望向了宗垣,良久,终淡晒道:“宗垣快醒醒,你知道吗?唯人之形,可以随心化。”

    宗垣神色古怪,久而似笑,又带着些无处躲藏的软弱。

    沉默中,那颗心想起了做一颗树的光景,神志渐渐混做木质的年轮,无尽风成为最亲密的陪伴,五感化却时,再也记不得爱意。

    从来庆幸,因为也忘记了生而为人的所有苦难,若这样恐惧,这样艰难,怀抱着无法言说的痛苦,她开始不明白,何异于庸人自扰。

    宗垣困在梦境中,亦发觉梦中反而无可畏惧,这样虚无的所在,为何还要生忧怖?

    眼前人有一张奇怪的,夹杂着他过往人生的脸。

    他笑得轻忽空虚,无所遁形,几乎以为是泪水幻化了世相,抬手摸了眼睛,只有干涩枯竭。

    不必找寻,命运的网罗已经覆下。

    关山月圆时,无限接近人间。

    那妖物起先只有一双赤瞳,瞳中有一株饱受催磨的参天树,而后骨血流淌,生出手脚,重新行走。

    她通过那双红色的灼热的眼看到一块石头,一片芳草,夜晚的郎朗清辉还未看见,它已照进往日的记忆,像天水一色的无涯沧海席卷而来的风,飞过大地。

    宗垣原本以为世界只有那么大,帝国的都城熙攘繁华,王侯府邸瑰若仙居,已是人间最好的所在。

    他生于斯长于斯,宏图大志也将摹画于此。

    家国故里,挚友和亲人也在这里,陪伴他,爱着他。

    这样的一生便如一场梦,又何尝不可,他也在这美好的人生中日复一日、努力地爱过,然后得到因爱而生的所有快乐。

    有朝一日黄粱梦醒,他是农夫也好,讨饭的乞儿也好,采葑的小贩也好,忆起来,回味了,定会拍股大笑,耕田时、讨饭时、吆喝时,也笑个不住。有人若问他笑什么,他可侃侃而谈:我梦中过了一把公侯瘾,面面皆真切,还知道天子生得什么模样,宫阙如何恢宏,数下来,够编排一部长长的精彩的传奇,此人还活得尽情尽兴,年长岁久,到头来也不过是我梦中之身,梦至如此,岂非真活?

    听者失笑,左耳进右耳出,掏掏耳朵吹吹胡须,再真切的梦,梦醒皆为虚,尔终为一尘芥小人,何乐之有?有人琢磨出滋味,叹他可笑可怜,也一笑而去。

    他继续耕田,继续讨饭,继续守着自己待顾的菜蔬,他这微贱之人的快乐是上天给的,上天的心意不可测度。饿莩得秕糠半捧,焉知不是世间极乐,便是此刻此情亦为黄粱一梦,有何不可,说破了天,也是无人感同身受,何必感同身受。

    宗垣坐在承英殿中,依稀看见了一个饿极了的孩子,脑中所想都是吃,他打了个了冷颤,四肢百骸有铺天盖地的恐惧袭来,他何曾这样觉得自己如同废柴一捆,像是……生来便被弃绝践踏的东西。

    透过那双眼,他照见了自己蒙尘的面目。

    天地间区区短暂的时光,竟可使人苍桑巨变。

    他知道自己或早或迟都要再梦见她一回,自从婚帖写就,自从虚幻爱意被一次次地临摹。他早年引马行在烟霞暮色中时也想过,他与她,许是有红线当真要系下。

    可他后来行游不定,跑得太快了。

    挣脱的红线飘飘扬扬,落到不知何处去。

    她身后有山野的颜色,他在承英殿书香满室的座前,他来不及思索端由,突然以为这是此生最后一次与之相见,即便是梦。

    此是梦中,梦中,宗垣朝她伸出一只手,咫尺之距,镜中荒唐,亦是遥遥。

    回不去的前尘到今,他此生要的干净磊落,在许久许久以前,因为身边的他们前仆后继的赴死时,就已支离破碎,染上了洗不去的尘垢。

    宗垣将苦难想得简单而无解。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