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乐

    走过街道,转入小巷,他们翻过那几重灰墙,来到许玉所说的院落,宗垣推开那扇千疮百孔久经风雨的木门,已落了一手的腐屑,垄地齐整的宽阔菜叶上泛着月光,小园田闪闪光亮的一片,宗垣正盯着面前土墙研究,不料身后有黑影扑出,二人皆被唬了一跳,它蹿到矮矮的墙头,躬身而峙,嘶嘶低吼。墙角安柴小庐有些声音,许玉竟弯腰掏出一窝猫崽,看起来尚未足月,宗垣惊奇,要去抚摸,那墙上的黑影立刻朝他扑了过来。

    一窝小狸猫受惊不小,愈发撕心裂肺。

    宗垣方才制住的大猫挣扎下去,随一群影子跳过墙外,知是上当,却又狂燥难安起来。

    许玉抱着这些幼崽,对他说道:“还等什么,快翻过去。”

    宗垣点点头,搓搓手便要翻墙,稍顿一下,他回头道:“你听那头,那娘亲快急疯了。”宗垣一纵身,越上墙头,因土块不扎实,他趴得很吃力,忙朝许玉伸出手,叫她上来。

    许玉走近,腾出一手伸过去,指尖堪堪擦过,宗垣却大叫着掉下墙头。听声响,定是摔得极惨。

    许玉隔着墙听了片刻,见他半晌不言语,便试探着唤他,她又喊了几声,才听见那边宗垣上气不接下气地惨笑道:“他们怎么在这儿!还朝我招手。”

    许玉知道许久不见的子兮来了,难免布了些障眼法,她听到他隐隐约约的喊叫,又笑道:“你可别怕,只管走就是了,我会追上你。”

    宗垣半信半疑,声音忽远忽近,想被吹进了一场看不见的大风。

    许玉贴到墙上听,仿佛只有风声了,她仰头看看天空,转身信步走了出去,百鸟黑沉沉地四散飞去,夜色重归沉寂,她沿山道慢慢往回走,怀中的小猫清醒后,两个探头探脑,挣扎不安,只一个老老实实蜷缩。

    她摇了摇,又看了看,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走着,天也透出清光,许玉看到西天的残月褪尽了颜色,寡淡如水。

    子兮身后只有隐约的几线霞光,反衬得她披了水墨,她伸手摸了摸她怀中的小脑袋,与许玉相视一笑。

    一只小鸟从看不见的地方飞来,很是自由,它颇为生分地落在不远不近的一处,圆溜溜的黑眼珠清澈而安然。

    不久后,一个明眸善睐的她瞅着猫明知故问地说:“这是什么?”

    许玉低头,说是幼猫。

    锦雀凑近看了半晌,方忍耐不住,一翻身又凑过去,“真小,没我的手掌大。”

    许玉笑了:“往常,你见了这等活物必会扑腾掉好几根毛呢。”

    锦雀闻言,轻轻拍了猫窝,冷笑道:“你瞧它们才抖如筛糠,我怕什么。”

    许玉眉若远山,意含摇落秋色,她似乎已看不懂眼前人事,如梦初醒一般,面色有几分认真地对锦雀说:“该放你走了,锁你的木笼早已烂了,你还来做什么?”

    “你自神仙骨,自有好去处的。”

    锦雀却一骨碌爬起来,气道:“可我何时说要做神仙了?”

    许玉眉梢一动,是副疑惑的模样。

    “我就是一只鸟,我还可能做成个游侠,做个歌舞之人,自比神仙快活。”

    “你被阿禄荼毒久了,怎也想做个他?”许玉只当个笑话同她讲,阿禄那年背着剑就走了,跟他们说的是往后不必挂念,约的是十年一晤。结果呢?许玉遥遥地想:“我们都再没见到他了。”

    子兮衣带飘渺若云,落在地上,是个出尘绝世的凡人,适时打断了她刚冒出头的回忆,她好生看了会儿怏怏不乐的锦雀,和颜道:“小鸟,久不曾见,这回愿意随我去吗?”

    锦雀指指自己鼻头,瞪圆了眼睛。

    子兮明眸灿烂地一笑,雀儿打算考虑考虑,边伸懒腰边看苍冷景致,子兮冷眼瞧着她玩了几百年,知她怕是还没玩够,一时怎肯去随自己世外,锦雀思虑了不久,果然婉言拒绝。

    许玉抬眸,各自看了她们一眼,恍觉此情此景不可再得,她不说话,心头被毫无攻击性的猫爪抓伤。

    子兮却说:“你对她说的话,我今日也是这么同你说,你走吧,从此以后,你还是你,与我无关了。”

    许玉依稀听到,又转眼看到锦雀已无声无息地重新抓在屋檐上,振翅欲飞。

    宗垣从地上爬起来,脸真的很痛,雪土渗进伤口,烧地他精神抖擞,杨老人顶着呼啸的北风弯腰瞧他,仿佛在瞧一只折翼的鸟,宗垣不愿如此软弱,呵呵一笑,倒吸一口冷气,打趣道:“你们走得真慢。”

    杨老人歪过头回望,带着宗垣的目光,那逝去在青濛烟雨下的群山远而无边,渺小而壮阔,已是很遥远的所在。宗垣牢牢看着那方天际交接的垂光寂静,不知心中何所思,他想也不想就追上了继续起程的三人,朦胧缭乱地问东问西。

    颍川鄢陵,阿萧的家,雪从正午开始,下得绵绵不绝,良山掀开斗笠露出脸,便被齐府仆役恭恭敬敬地请了进去,余下三人被挡在门外,宗垣更是遭遇了轻蔑冷眼,他本目不斜视地大步往前走,刚要跨进门槛便被狠狠搡了出去,倒在虞山手臂前。

    宗垣正要大发雷霆,杨老人却欢呼雀跃了,“既然不干你我的事,还不快快找地方去吃酒。”

    凌霄在雨后膨出一片艳丽的花蕾,攀石而上,叶缘雨水滴落时,春里脚下一滑,落入良山遽尔转身的怀抱,待她重新站稳,良山拍拍她的头,看她什么也顾不上,匆匆跑向长廊之外阿萧的卧房。

    半年后,良山回到枯藤下,春里依旧在,雪落无声,满园雪色渐浓,她带他来到正厅,见过老爷夫人。

    阿萧的脸上总有一抹冷厉,尤其是对着良山这个不速之客,面如冰霜的小姐,似乎不会对任何人抱有友善。良山初见阿萧,吓得心痛,他跟着何衷来到齐宅凑趣,预备晚间的戏歌,何衷写的戏词婉转清丽,最近很是受到看客的青睐。

    春里偷偷带阿萧来瞧,阿萧所到之处都结着一层冰霜。

    良山在众人悬彩布灯的热闹中嗅到了寒光薄刃,他四下张望,视线定格在了阿萧一双桃花眼中,他本无事,又掉入一个陷阱。

    “今晚的戏,你有没有信心?”他问何衷。

    何衷答说:“你不知道吗?长安流传着一个故事,关于大将军宗垣,被写入戏词,我写的这场戏,与他有关。”

    良山问道:“我虽四处漂泊,其实两耳不闻窗外事,这……又是谁?”

    何衷叹息着笑道:“良山兄,今夜可以得见。”

    阿萧不见了,春里走上前来,似乎对这铺张的灯火深表讶异,伶人多至,以娱宾客,让她几乎站不住脚。良山喜爱她多过那位冷面小姐,春里对着楹联念道:“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良山频频点头,春里说:“齐府向来不曾有过这样大的欢宴,今夜恰是七夕,你从何处来?”良山正要说时,却又不见了何衷。

    春里叫住他,转身慢行:“他向来如此,以戏成痴。一定又是在伶人之间。”

    良山追上春里,问她宅外长街好吃的食肆好玩的地方。

    如今他从庭中走来,身上沾满的大雪在暖堂中半融。

    “多谢郎中妙手回春之术,当初夫人命悬一线,若无郎中在此,只怕……今日老夫斗胆再请郎君,实在是别无他法。”

    良山扫视一眼,奇道:“我看夫人并无病色。”

    齐公叹息道:“是我家小女,竟也学人讳疾忌医。”

    良山不曾想到:“阿萧小姐的姊妹?我却不知道。”

    春里闻言看向他,只有一双缄默的眼。此时仆从禀告,说门外有三人自称与良山公子同行,叩门求见,气势汹汹。

    良山轻咳,谦卑道:“此是我师门中人,没见过什么世面。”

    齐公道:“速速有请,设宴款待。”

    春里支起泥炉,铜锅中滚起的汤香气扑鼻,他们吃得开心,粗鄙快乐。落在春里眼中,却是刺眼,她微笑着去接肴盘。

    只有良山与春里帮手,总是见缝插针地唠叨:“阿萧有一个妹妹,我怎不知。”

    春里说:“公子请慢用,午后我将带你去见她,不对,是救她。”

    阿乐将满十三岁,稚气未脱,而眼睛已有了阿萧那样的深邃清冷,良山知道,这极为相像的姐妹两人,心性应是截然相反。阿乐从秋千架上回头,笑得灿烂光辉,尽管擦不尽的雪沾湿了她的衣发,藤上手通红。

    “恩公。”她跳下秋千,似是熟稔。

    良山笑道:“我可不曾见过你。”

    阿乐探头望向他身侧的三个大男人,终于有了些不知所措,她想了想,慢吞吞道:“这世上竟有这么多人。”

    围炉问诊,赏雪谈心,阿乐说了很多,无一与病苦有关,良山插不上话,倒看她与他们娓娓而谈了快两个时辰,他则与春里对坐无言。

    春里不厌其烦地投茶注水,有时侧头看着客人和阿乐,更多时候只看雪势,雪势不缓不急,给人一种永恒的错觉。阿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一只闯入林中的小兽:“这是今冬下的第三场雪,也是我第一次说话,春里,你看,我的病这便被医好了。”

    春里道:“小姐莫急,恩公还没有为你瞧呢。”

    阿乐看向良山,也看向已颇受她喜爱的三人,垂眸蹙眉:“其实我本无恙,是他们非要以为我病了。”

    宗垣道:“是啊,那真是讨厌,阿乐小姐,我懂你。”

    杨老人似觉不妥,遂也正襟危坐:“我们大受礼遇,饱餐一顿,该瞧的病怎能不瞧,哪怕走走……”话到此处,他偷觑春里一眼,噤了声,慢悠悠伸出双手烤火。

    阿乐抬起下巴,突然被一粒雪杀进眼中,刺乱了心绪,便无可奈何地说:“我总是梦见阿姐,她走得太过突然,所以我总不能相信。”

    良山看向她的眼睛。

    “和衣睡前,窗外风号,我想象这风也吹过她孤零零的坟墓,雪下个不住,我想她在墓穴里亦是孤单,不知那里修得好不好,让她安不安宁。不过我一入梦乡,就全然忘记了这回事,阿姐活生生的在远方生活,似乎很快乐,似乎很危险。”阿乐忍不住笑道,“那地方有多远呢?”

    宗垣听到此处,正要张嘴,却被良山捉至身旁,喂了一颗圆润的核桃,宗垣吐出核桃,平静捏开,慢慢吃尽。

    春里的厚毛衣领已被打湿,檐外的雪不断吹向她,她固执地纹丝不动,眼中浮出一丝笑意:“我本以为小姐的名字已经从这个家里消失,阿乐却记着。”

    阿乐朝她轻灵一望,突然眉目凛然:“虽然总是思念,但有时,我也会恨她,恨同想是一样的。”

    “若有一天,我不恨,也不想了呢?”

    春里面对良山,目光轻轻落在自己交叠的手背上。

    “小姐从来都不会告诉我,她有没有爱上一个写戏文的男子,可是有一天,那个人无端触怒家主,要被驱逐。”

    “我奉小姐之命去探望他,本是最后一次,他死了。”她看向良山,“恩公也恰巧在何家,亲眼目睹,对吗?”

    良山点头,竟有些不好意思,他不觉压低了声音:“我这个人,只卖药路过此城一次,路过齐宅一次,路过何家一次,便赶上这般变化,倒霉催的。”

    座中只有宗垣一头雾水,这个故事里没有他,他随即飘没在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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