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衣

    宗垣把自己化身为翩跹雪花,仿佛路过人间一盆温暖的火炉,落在石阶积雪上,侧耳倾听。

    良山在空庭阶下随便坐,周围的树各归何处,都没有参与到那个清朗的傍晚,他惯于逍遥的双眼预备给了那夜将要出演的连番恢宏壮丽的大戏。

    春里留下他匆匆赶回后宅,穿过长廊池塘和青藤白壁,渐没了身影。他满心期待的间隙,简直百无聊赖,何衷认真思索,良久发呆。良山便决意让他败露心际,只可惜何衷虽心怀梦想,意气风发,在这风吹草动的空庭下却无半点杂念,满心扑在戏上,眼中的璀璨光华被明灯重重叠叠地盖过。

    良山打不动这座大山,除非他自行土崩瓦解。

    他心无挂碍地坐在角落里,享受浮生无聊的快乐。

    春里背对漫天飞雪,只对阿乐一人说:“我知道她的心事,看在眼里,可是走不进心里,我丝毫不能明白,你看这一场雪铺天盖地,我本要安安静静待雪化了,那么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小姐虽不愿听从父命嫁与年逾半百的沈司马为继室,但到底不曾违逆半句,可是,那个何家郎改变了一切。”

    “我多想像高深的僧道大家那样劝慰她,可她除了面容一天似一天的冷,从来没有流露过半分感情。我甚至想看她哭一场。”

    “后来我躲在一边看着小姐,反而是我自己,每每都想大哭一场。”

    阿乐莞尔一笑,她伸出手臂,握住了春里冰凉的右手,宗垣让位,为她继而探身伸出的另一只手腾出了空间。宗垣眼底安静,安静到了极处,阿乐反而歪了脑袋,与他对视一瞬,他早已离开了她的眼瞳,这会子又生生撞了上去。

    阿乐想,春里说自己不曾有爱,眼中定是一片白雪地晴朗天,可是她果真不曾爱过吗?她还是疑惑。

    春里不动声色地为炉中添了新炭。

    “我带着温好的美酒和新蒸的糕点,去最后看望何公子,我的心同小姐是一处的,我看望他,便像小姐看望他,我说的话,就是小姐说的话,可是他不肯睁开眼睛,只有恩公与我闲谈,恩公兴致依旧,然而,我好像什么也没听到。”

    阿乐依旧凛然道:“我知道是谁杀了他。”

    良山诧异,挑了眉梢问道:“你怎么知道?”

    宗垣的肿脑袋插在不知何故剑拔弩张的两人之间,又要插嘴。

    良山任由他说,他却再次坐回原处,挑动炭火,接替了春里。

    春里看向良山,良山不觉露出微笑,回忆起那日,若明月良宵,天空极其晴朗,他轻轻推门,走进了何衷躺卧的地方,带来了午后阳光。此前春里背对他,已将该说的话说尽,骤见良山来了,惊讶之余,心绪反而欢跃起来。

    良山问道:“他是醉了,还是睡了?”

    春里摇摇头,说不好,她只是见到来人很开心,良山话家常很是在行,可心思转了又转,最后还是歪头坦白,黑亮的眼珠波光粼粼地落在柔软的阳光下:“若是我说……我不小心听到了你们的话,你会怪我吗?”

    “我真的是不小心!我发誓。”

    她依旧摇头:“只有我一个人在说。我说我愿意追随公子,到任何地方。我说的是真心话,不知您听在耳中,该有多可笑。”

    良山道:“并非如此。”

    春里眼中满是不相信,良山又道:“在下也愿追随姑娘到天涯海角,天下山河,我比姑娘熟识,定不会使人失望。”

    与此同时,良山察觉到何衷的异常,他走到他的身边,探手摸向了他冰冷僵硬的身体。

    春里缓缓回过头,露出失落骇人的神色。

    阿乐抱着一篮新买的繁花来到喜色暖人的闺阁,跨入门前抬袖擦了擦没来由涌出的一滴泪,下一瞬,尖叫声把她的花踩碎。

    她的视线被纷乱的人影挡住,双耳受到了非人的折磨。

    镜前的阿萧脸色突变,人僵直地摔倒,绝了气息,夫人只一眼便昏厥过去,老爷摇头,痛心疾首,再也无话。

    “阿乐,终有一日,我们会忘记那一天。”

    阿乐埋头想,我呀,我什么都没有瞧见。

    “雪天难行,我家老爷夫人请各位留宿一晚,晚宴也已备下。”

    良山婉言谢绝。

    阿乐良久不开口,此时说道:“我会开口说话,会读诗唱歌,会寒暄应对,我从来都会说话,令人开心,只是跟你们开了个玩笑。”

    良山对她微微一笑,说:“好。”又对另外三人说道:“我们干得不错,此行颇为完满。”

    宗垣撇开眼,突然不满地笑说:“这算什么?故事还没有个了结。”

    阿乐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瞧着他,似乎觉得此人有些奇怪,她转而向天,“你怎能把我阿姐当个故事,不久前我们还一起观戏赏笑,像对天上人。人平生爱戏,何错之有。行脚贩夫,达官贵族,异国奇人,都爱灯影鼓乐,词短情长,他们一个个笑得那么开怀,我都已经不明白。”

    良山道:“何须明白,你若开心,就当作人人披上戏衣,为你演一出戏。你看,我笑得何尝不好?”他露出两排牙齿,笑得清晰明朗。

    宗垣的头被雪吹得太热,走前不肯忘记初衷,“那天,是如何终了的,阿乐还要不要明白。如果我见过你阿姐,一定给你带句话,嗯……或许你们血脉相连,也不必我来。”

    阿乐在炉上烤手,手心手背越发温暖,她对他默默凝视:“我如今沉迷丹青,见了你们,倒是很想画几笔。”

    她目送他们如飞鸟离去,重新坐回蒲团,抬眼看到秋千上堆了寸余白雪,轻摇若微。

    掌灯时分,春里回到依旧落雪的庭苑,空无一人,座炉已冷。

    我今日才明白,是他换了我的毒酒。

    阿乐不说话的时候画了很多画,春里坐在盛满旧画的瓷缸前守护着阿乐安睡,雪时时打在窗棂油纸上,越显暖帐融融。

    她画人物多过山水花鸟,都是亲眼见过的人,或多或少,残存印象,春里屏息悄悄看,情不自禁,莞尔一笑。

    这个阿乐,世上人人都如此快乐不成?

    阿乐在黑暗中睁着双眼,雪光略略罩在帐外,层层围护了她。她翻身仰卧,帐顶千堆雪,只消一瞬就密密将她掩埋了个干净。

    “阿姐!”她猛然惊醒,“我不忍心看你孤苦伶仃,从此以后,你是我手中的风筝,直到你真的生出翅膀。”

    “春里。”阿乐看到她捧灯来到帐中,“天亮了吗?雪停了吗?你怎么还不睡。”

    春里身穿雪白的里衣,像是树上震落的一捧雪,唯有面容模糊,阿乐听见她说:“雪停了。”

    “我们会相依为命吗?”喃喃自语,喑哑蒙昧。

    春里眼含泪光,小声问道:“阿乐是对我说的吗?”她没有等到回答。

    阿乐很快再次入梦,朦胧中知道有人为她掖好被角,拢住了垂帐。

    一觉到天明。

    阿乐被皓白晨曦早早照醒,简单穿戴整齐,走过了冰晶世界里的长廊拱门。一行四人踩着吱吱的雪走出深巷,宗垣独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们略略目送,继而转身启程。

    “就这样让我走了,也不挽留,也不装一下……”宗垣傲立雪中,心情难以言表。

    他孤单地走在雪后晴朗的鄢陵城里,逼近年关,门前的灯笼似比昨日更多,奥,还有孩童喜色。宗垣想,很多年前,他也更喜欢贺新年,那喜悦一直延续到上元佳节,因他终于有机会见到娘亲。

    可惜他已经忘了她的模样,他痛悔难当。

    后来他在人们的口头相传中得知母亲薨逝,姜珩早已自尽,那场大战阵亡将士一千七百八十二人,胜得惨烈。

    一只硕大的雪球擦着宗垣的脸飞了过去,他转头去看,迎面而来一只更诚实的雪球,在他的红肿面门上炸开了花。

    闯祸的孩子躲到了墙后,阿乐却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巷口转向他。

    “恩公的朋友。”她脸上泛起欣喜,“我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宗垣想了想,难以编造什么姓名,“我就叫宗垣。”

    阿乐若有所思:“我只觉得熟悉。”

    宗垣低头笑道:“你没有发现,恩公他们不在吗?”

    阿乐说:“我知道。”下午阳光正热烈,灿灿金光照瓦雪,“你要去哪里?你自己要去哪里?”

    宗垣对阿乐的关心很是受用感动,“我要回家。”

    她又对他说:“你见过我阿姐吗?”

    宗垣沉默不语,然后又笑道:“把我当成你阿姐,我也正在游荡。”

    阿乐道:“昨日恩公说人人披戏衣演一出戏,也可当真,也可不当真,你笑得这样好,阳光更全部撒在你的脸上。我必不当真,只当你是宗垣。”

    “宗垣大哥,你可不是我阿姐!你演不了我阿姐!”他听到她跑得很远很远了,还忍不住疾呼。

    宗垣追随她的脚步,慢慢走到了几户人家犬吠鸡鸣的小巷口,恍然觉醒,不知自己在追逐什么。

    “阿乐小妹,我冤枉啊。”他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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