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

    宗垣颔首,又觉不妥,怎听得雷声更厉,雨更疾。

    许玉拂袖回身,倒桌上烈酒一盏,仰头灌下。

    “此雷天予你作贺礼,你自然不必畏惧。”许玉搁下金杯,去到门前,似要启门,宗垣快步上前按下她的手,“引雷入室可要不得,不可不可。”

    “我天生畏雷,要去躲一躲。”许玉不等他反应,挣开便走。

    她在雨中疾跑,后来被淋得无法睁眼,有人拉起她的手臂拖着她狂奔,她抹了一把脸,狼狈地看着这一抹红影。

    宗垣不用回头,也知雷霆追了上来,劈中他们行经的几株巨树,不作征兆的,他突然抱着许玉扑入雨聚的泥泽,翻滚了满身黑泥,许玉挣扎着艰难站起,却笑了起来。宗垣拿泥爪捂住她的口鼻,看着她露在夜色里的双眸,喘息道再跑。

    许玉微微点头。

    她突然看着雨打下的那一片皎皎白光里出现的一抹影子,喃喃自语:“姜珩。”

    宗垣屏住了呼吸,不知这个名字从何处而来,他蹙眉随许玉的目光望过去,抬手抹去了眼前的水光。

    许玉身上的红衣被污淖染成了黑色,大雨冲刷不尽,她褪下红衣,扔在了落雨不绝的泥壤上。

    他们跑向她口中的姜珩,冲入那一片雨雾下的白光,宗垣的眼睛被刺伤,睁不开双眼。

    她和宗垣一路走来,远望人烟处市肆皆紧闭,灯火两三盏,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无法,转身躲入山下废庙。

    许玉刚踏进门槛,耳中便捕捉到异动,看过去,不过一片黑夜。

    真冷啊。他们席地而坐。

    许玉看向殿里虚无的黑暗角落,她抓住宗垣衣襟,手渐渐攥紧。宗垣眼睛看不清,刺痛异常,他闭上双眼解下身上衣袍,随手递给身旁的人。

    “姜珩是谁?她为何在那儿?请告诉我。”

    许玉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告诉他:“是幻觉。”

    他忍着剧痛缓缓睁眼,似乎看到了身边人天真朦胧的神态。他听到许玉说:“宗垣,这本身是个梦啊,梦里什么都不为怪,不足挂齿。”

    大风吹散雷云,圆月归。

    他撇开头,趴在庙里潮湿的土地上,眼中的疼痛像百般刑具轮番施加,他起先不停地冒豆大的冷汗,后来没了汗,身子湿冷,只是一堆虚弱的骨肉。

    许玉拿碎瓦盛了房角的积水,吹去浮土,喂给他喝。

    宗垣颤巍巍伸出手,咕咚咕咚灌下几瓦,渐渐恢复了些力气。他仰头看向在他面前的许玉,半晌,莫名笑了。

    许玉并不伤怀,忽而看上去很美,即便与这少年一道满身泥泞狼狈不堪,面庞却隐隐现了光华,眉目清晰,宛若新生。

    她扶起宗垣,于宗垣看来,几乎是宠溺地朝自己微笑,宗垣呆呆地望着,伸手想要触碰她的唇,他摇摇头。

    他摇摇头。

    “不要笑了。”他挤出僵直的苦笑,攒了一口力气,“幸灾乐祸。”

    许玉稍稍倾头,仿佛是想要听得再仔细些,她的眼中全是柔情。

    宗垣不知心头为何冰凉,他张开惨白的双唇:“我开始有些后悔了。”

    “后悔什么?”

    宗垣无言。

    许玉问道:“做这一场梦?”

    宗垣观察她的瞳底,几乎看到迷雾剥离后的凉薄,与他何其相似。

    他忍不住开始油嘴滑舌:“我本惜命,成亲头一夜便大大倒霉,便知你我八字合不合,姑娘,我说句不该说的,还是仓促了。”

    宗垣说得慎重,许玉笑不下去了,开始皱了眉,又似笑非笑:“公子说得有理,可是却多虑了,这……”

    “这是梦。”宗垣抢答,“我知道。”

    他觉得眼睛不再那么艰难视物,便同许玉踏出这遮雨檐,晨光熹微,道上起了薄雾。他们缓缓走过三条街巷,宗垣便看到了谢峰的院墙,墙头探出的枝叶属他家最是繁茂,墙角潮湿,爬上了绿苔。

    宗垣张望着,问道:“怎么来了这里?”

    许玉轻咳:“我找到了回长安的路,本想算作一份见面礼送与你。这家往东七个院落,东墙上开了一扇破旧木门,推门进去是菜圃和几缸荷花,你翻出墙去,事便成了,看到田野时便算出了灵州,也有了人烟,长安何处,可向农家问问道。”

    宗垣张了张嘴,才道:“多谢你。”

    许玉说:“不如你今日便走。”

    宗垣一怔。

    “明日也好,一年半载也好,皆无不可,只是,你也心生不舍吗?”

    宗垣从未如此想过。

    “总要回家的,我想不必在意早一刻晚一刻。”

    宗垣知道自己的确在做梦,他在梦中几番醒来身处的长安,走马淋漓中再醒,还是竹竿堆砌的墙壁,树影摇晃,斑驳的月光常常打在枕畔。

    如何不思念家乡?

    灵州那么大,大不过铸鼎九州的一抹勾勒,通往都城长安有许多方向许多条路,总会到达。

    他转过身,一阵天旋地转,冰凉嘈乱的雨不断砸在他的脸上,他在屋顶醒来,发现这被雨打得纷乱的世界满是陌生的面貌。

    他发现这场婚宴的新郎冒着瓢泼大雨方才狼狈地赶来,他穿着很不得体,脏兮兮地来到灯火辉煌的厅堂门前。杨老人驾着驴车远远跟在他身后,灰白头发束得齐整,笑脸盈盈,庆幸自己追赶上了美酒佳肴。

    宗垣带起沉甸甸的水珠和衣裳,趴在飞檐上细看,半张脸被灯火照亮。

    屋顶上空空荡荡,除了雨水倾泻。

    三个昨夜留醉的酒客正闹头痛,经过时横冲直撞,倒是因为血腥气息刺激,各自朝宗垣飞了个眼刀。回头望一眼,孤零零的草竹茅屋,方想起昨夜的宫阁楼宇不过幻化,也算尽兴,遂欢快而归。

    雀儿远远望见了,待他走近,冲出窗,扇动着美丽的飞羽,落在了宗垣肩上。

    宗垣感到有热流涌出右眼,抬手触摸眼下,摸到了血意。

    他恍惚着看又有几人呼啦啦地由茅屋跑了出来,其中谢峰看到了他,且惊且喜。他转头,笑着抓住了锦雀。

    杨老人讨来的好玩意儿好好的列在屋角,不过一副妆匣可以盛下的尺寸,楼宇红妆皆在此,堪堪撑了一夜的功夫。

    宗垣捏着核桃大的花轿咯咯笑个不住。

    这全然没派上什么用场。

    他听到那对刚刚结发的夫妻走来,还太过年轻,年轻地不免让人为之忧心忡忡,他小心翼翼地放下花轿,见他们已换上了干爽的布衣。

    樊篱未破,他们又有何开怀,眼睛明亮干净,好似光芒万丈,不可一世。

    宗垣越过他们看向了那些似乎活了很久的人,向他们打听到他们是从颍川鄢陵而来,历经心酸苦楚,躲避父母的追杀,祈求父母的宽恕,而这无可阻挡。

    宗垣不禁想象起来,又发现这无可想象。他丝毫不愿费神地情愿他们长相守。

    虞山注意到了宗垣肩头啾啾的栖鸟,指它感叹道:“你的小鸟真漂亮,好不好送与我?宗垣宗垣!”

    宗垣闻言,低头看它一眼,只一笑,不曾说话。

    它清清脆脆地扑扇华丽的翅膀:“咕咕咕咕咕咕!”

    虞山流利地端碗出去,边跑边道:“逗你玩的我才不要,凶巴巴的。”

    宗垣直勾勾盯着它,终于想象出它叉腰垂首,咬牙切齿的模样。他抖搂精神,咳了两嗓,遂起身干活去了。

    锦雀飞起来,心中恐惧又遗憾:“他好丑啊,为何变成那副样子?”说着,它鼓胀了嘴巴,学着宗垣那副尊荣。它飞向野外,落在一颗极高的杨树上,许玉也在那里,好似去年冬天,茫茫雪野。现下满目旺盛热烈的草木。

    锦雀蹲在树梢上,觉风光大盛,它忍不住,把所有的事情都同她讲。

    它说秋天的第一缕风来了,经过秋风的树叶不疾不徐,摇摆悠然。宗垣跟在师徒三人身后,走入无际田野环绕的禾前村,不消多久便得意地拎着钱沿蜿蜒小路走回。

    秋天来得迅疾,一夜满山金色红光,树木萧条,白云暖软。

    何衷与一头壮硕的黄牛一起犁田,誓为借住的农人家出力,从地头一颗结了果的梨树下开始,动作笨拙,他们驻足观望,仿佛在路过一出戏。何衷年轻光洁的脸上满是飞来的尘土,宗垣抬手拭了拭翻山越岭打滚跳跃所流的大汗,忽觉眼前风景如画。

    杨老人却是无动于衷,很着急着回家吃饭。

    他走出很多步,闻到了迎风飘来的饭香,炊烟一段段起散,分不清谁家烧的饭最香。他转过身,流下一滴泪,恰巧洒到了大步流星走来的宗垣衣襟上。

    宗垣毫无所觉,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仍在看戏的几人,一歪头:“怎么?”

    杨老人收起嘴角的僵硬,大踏步回头道:“走走走!”

    何衷牵着黄牛往回走,山有斜阳意,黄牛水汪汪的大眼睛静谧哀伤,他便惊觉了生为一头牛的苦楚。妻子阿萧一路寻来,迷了路,不知因何柳暗花明。

    她尽情跑向夕阳下远远的那一人一牛,无声地笑。

    何衷放开绳索,在不可置信的欣喜中狂奔上前。

    灵州下了一场大雪,雪落一整晚,压弯的树枝不计其数,天明,雪地里的脚印一排排,各色的爪子画成花儿。

    何衷和阿萧在白茫茫的大雪中告辞离去,宗垣比谁都着急,不知天下之大,何处为家。

    宗垣昨夜了无睡意,推门看雪,雪下得厚重,下得轻柔,雪有时飞斜,有时旋转,千重万重影,纷至沓来,引来人间荡气回肠的乐歌。他裹紧衣裳,像要躲进雪中一样,不要自己踏碎这场人生一世的共舞。

    鹅毛大雪一片片覆盖故雪,他在雪之下震耳欲聋的号角锣鼓声中被推醒。

    “出什么神啊。”宗垣看良山扶着碗饭,只是对门外发呆。良山摇摇头,不耐,想打发了他。

    宗垣一笑,蹦哒着跑走。

    良山兀自又发了会子呆,转着碗碗,回神后也觉没意思,他溜达到院前,看他们围炉烤板栗和蜜饼,颇为自在。

    鸡鸭鹅也聚拢来捡食。

    良山绕到后面,猛地扑过去抢了一把,与他们混作一处。

    宗垣见他有意无意常偷看自己,不免心烦,栗子壳也不往别处吐,簌簌吐到他脸上,良山吃痛不已,搬去虞山和师父中间,左右一看,还挺踏实。

    几日后,雪融大半,衰草连天,通往一个异常晴朗的大千世界,他们都要远行,只留宗垣像条狗一样老家守院。

    宗垣呵呵地笑:“我是去是留,你们全然不在意吗?”说话时戏谑在眼中。杨老人语重心长又不失慈爱地对他说:“我的好徒儿,你是自由的。”

    宗垣目送他们离开,漫不经心地想道:谁是你徒儿。

    他找到许玉,当晚便相携逃了,虽说是逃,因为没有追兵,所以不慌不忙,走得极顺遂。

    许玉一面观察着,真真是万籁俱寂,正是万物沉酣的时辰,唯有密林在黑夜中影影幢幢,绵延在山里山外,如同恢宏列阵的参天巨人。

    宗垣虽不说话,心里也有几分明白。

    他抓住许玉的手,轻握,心头沉静异常,面色里却浮着些笑意:“不瞒你说,我摸过几回路,见过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不几时就彻底迷途,天天抱着大树杂草睡觉,今日道上这样清净,反让人不踏实。”

    许玉看不清他的脸,朝他这影子看去,不置可否:“你是否被捉弄了。”

    宗垣说:“是吗?”

    “看上去有人拿你打趣呢。”

    宗垣心里叹息。

    然后她又轻声说道:“我带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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