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是明白了徐司忖说的,‘你和从前没有半分差别’的意思是什么。
这句话不是指她的心。
而是指她的脸。
她有些惊恐的冲向青玄在的偏殿。
借着晨光熹微,昭慎努力的凑近了青玄的脸,仔细的没有放过他的一寸肌肤。
【青玄,你和从前,没有半分差别。】
青玄面色一僵,似乎有些不明白。
【我是指,你的脸。】
是的。
昭慎和青玄一样。
他们现在的样子,除了留存下来的种种伤痕,面容几乎没有丝毫变化。
没有变老,也没有变丑,昭慎怀疑甚至没有多生一根白发。
她不知道这样的不变有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自己十年如一日的生活着,意识不到这些永恒的存在,但身边的人,却会发现。
尤其是,当别人在成长变化,自己却永远停留在原地。
【哈哈哈哈……】
昭慎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
【原来不只是生命停止,连生机,也停止了。】
她紧紧的捏着青玄的肩膀,捏的十分用力。
似乎已经忘记了身上的酸疼和不适。
笑的连眼泪都出来了。
【你看,别人企盼可望而不可及的长生,却莫名其妙的落在了我们两个人身上。】
会受伤,会愈合,但不会变老。
这几乎是一具理想中无比完美的永生的身体。
所以他们会死,能感受到痛苦,会有心跳,可以呼吸。
但是,所有的一切却都是停留在原地的。
永远保持着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的模样,连时间都奈何不了他们。
一场酣畅淋漓、彻彻底底的遗弃!
昭慎笑着笑着,就蹲在地上将头埋在膝盖里,呜呜的哭了起来。
青玄似乎却并未感到意外,只是伸手轻轻的抚摸上了昭慎的头发。
自从发现自己的外表不会变老之后,昭慎从前的惶恐和害怕,再一次席卷上心头。
她甚至害怕再见赵玄猗和那三个孩子。
她害怕,害怕从那三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口中说出那句话:【母后,孩儿都长这么大了,母后怎么一点都没有变老,母后是妖怪?】
害怕赵玄猗看着她的目光从敬爱欢喜到恐惧和排斥。
还好,还好前朝之人甚少见到她。
否则,她早被众口铄金当成妖怪处置了。
青玄劝了她许久,说大可以假装用了些美容保养的东西,对外只说可养肌肤,解释自己的容颜不老。
但昭慎问他:【那如果别人问是什么东西呢?怎么保养?若说出个一二来,别人向我要这样的东西该怎么办?即便我糊弄的交出去了,那对别人没有效果,岂不是还是会露馅?】
青玄被她的自问自答难住了。
他没想到,这每个女人都想要的青春永驻发生在她身上,会令她如此害怕。
但昭慎知道她的惶恐来自于哪里。
16岁和26岁的差别,有多大?
是渐渐下垂的眼睑,是慢慢松弛的肌肤,是消失的苹果肌,是暗淡的色泽……
总之,保养的年轻,和自然的青春,是不一样的。
她明白以前看的电视电影里,那些永生之人,为何要隔一段时间就搬一次家。
因为身边的邻居、朋友,都在逐渐的随着岁月变化,只有自己,只有自己停在原地。
可人是不该停在原地的,应该是一直朝前走的。
时间带走的只有记忆,只有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独独留下了自己。
甚至是连死都做不到的孤独。
她很庆幸,还有青玄陪着她。
又很难过,只有青玄陪着她。
很多人在很多时刻都发出过‘希望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的想法,但当时间真正停留下来,留住的却不是那一刻的幸福,而是抛弃,抛弃了更多无法企及的更幸福的未来和被困在过去的现在。
永远的重复一段令人难过的回忆。
这是十八层地狱的刑罚。
而不是上天给予谁的恩赐。
昭慎这个时候才真正的明白,青玄说的管理局对这个时空的遗弃和对他的放逐意味着什么。
或许再来一遍,身边的谁又会如子设一般再次消失。
或许再来一遍,还是要经历菱华的自焚。
或许再来一遍,自己依旧被困于深宫。
或许再来一遍,依旧要和徐司忖成为表面和平的怨偶。
她不会再敢出逃,因为上一次的出逃,害死了阿古惹和阿曼她们一百多口人命。
如果时光一直重复,不断不断的重复,那她迟早有一天,会变得迟钝、会忘掉子设。
忘掉和浩然的过往,忘掉和子设的拼命。
甚至……
她抬头,眼泪划过腮边。
倒映在青玄眼中的绝望像一把足够杀死灵魂的刀。
她更害怕的,是有一天她真的忘掉了一切,会爱上徐司忖。
那是她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情。
就像将来的她将现在的她抹杀。
可忘记子设和浩然的她,被抹杀的不是她自己,是她和浩然和子设的全部过往。
是她曾经付出性命为之努力为之拼搏过的两世!
一想到这种可能,她的心就钻心的疼了起来。
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然后看着青玄一步步倒退,直到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皇后晕倒了,内侍来报徐司忖的时候,他刚刚用完早膳。
那道没什么滋味的清粥。
令他想起了昨夜昭慎的疯狂。
像极了一只困在笼中的野兽,被斩断了手爪,无力的冲着笼子外的人嘶吼。
太医说,皇后没有大碍。
只是情绪起伏太大,受了刺激,才会突发晕厥。
他看向一旁的青玄,刺激?
大清早的,皇后还会受什么刺激?
他昨天半夜就离开了秋云殿。
难不成是做了什么噩梦?
他的眼睛一瞬不眨的将青玄的神情收入眸中。
却看不出分毫的波澜。
只能叫宫人好好伺候着,延缓后面的行程。
昭慎再次醒来时,她情愿能够像子设一样永远的沉睡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无助和惶恐已经消散,只剩下沉默。
连续三天,睁着眼睛躺在那里,直直的看着空洞的远方,任凭谁来都不见,也不吃东西。
徐司忖忽然有些后悔,后悔那天晚上太冲动。
若是因此拖垮了昭慎的身体,他便再也没有机会与她纠缠到老了。
他是自私,但他一旦想到青玄说的那个以钗破颈的死法,他就忍不住害怕。
他知道,昭慎是做得出来这样事情的人。
只是她没有做。
第四天,昭慎打开了房门。
神色淡然,如无事发生一般。
身子似乎经历了一场大病,更加消瘦了。
轻纱薄衣裹在身上,空空荡荡的,似乎随便的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
玄猗私下问了多次青玄,娘娘究竟怎么了?
青玄都只是摇摇头。
青玄帮不了她,他也身在局中呢。
他能亲手将他带来这个世界,却不能送回去。
一场连绑匪都把控不了结局的绑架案。
队伍继续向南走。
昭慎的面上已经看不出来什么表情。
像一个木偶一样,任凭摆布。
青玄以为从前的昭慎那样炽烈的爱和恨就足够令他害怕。
可眼下,这个空白的什么都没有的昭慎,沉默的样子才是真正的让他害怕。
他用了很多办法,即便是她最喜欢的话本,最爱吃的美食,最在意的那些事情,甚至提起子设,昭慎都无动于衷。
昭慎自己想了很多,她觉得,管理局对青玄的惩罚,为什么要连累她?
自己始终是个无辜之人。
后来又觉得,或许是因为自己在这里得到了早就应该死去的浩然的另一世,所以自己是在为得到过的子设的爱去付出代价。
这样一想,心里便觉得好受了一些。
便不再觉得自己是被困在徐司忖身边受刑的囚徒。
而是在为子设的爱付出应有的代价。
为了子设,她总是甘之如饴的。
她不再有什么爱恨,也不再喜怒。
只是心里一直转着一个念头,即便在这里活得再久,也需要她去记住的念头。
那个念头只有两个字:‘子设’!
记住这个,就够了。
【青玄,如果有一天,我向你问起子设是谁,你一定好好的,完完整整的,将子设的全部,都讲给我听。你不准记不住,这是你赎罪的一部分!】
到了津口,要换渡船。
许多从未乘过船的人,都有些晕船。
赵玄猗倒还好,她自小长在河边,后来才跟随赵玄策前往临安的。
昭慎觉的舱里有些闷,便喜欢坐在船头。
她甚至有些喜欢在船上。
因为在船上的时候,她和徐司忖是分开的两艘。
如果要去对方的船上,只能停船或用小舟摆渡。
这样的时机并不多。
行了半个月,一路顺着江南往下。
到了扬州渡口,才算到了一处行宫。
习惯了摇摇晃晃的感觉,上了陆地,昭慎反而有些不习惯起来。
扬州不亏是绫罗满城的富庶之地。
这里的君子风流,女子清雅。
行人脸上大多挂着恬淡的笑。
似乎没有什么能让他们烦恼的事情。
昭慎没有跟着徐司忖的大部队去行宫。
反而换了便衣,带着青玄一路顺着城内的河道,去了镇子的深处。
原世界时,她也曾向往过,烟花三月的扬州街市。
只是基本上没什么机会好好逛逛。
想吃一碗阳春面,最简单的阳春面。
在河道里看到了岸边一处简陋但生意颇不错的小店。
昭慎难得露出了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真诚的笑。
埋首在汤碗里时,还不忘含糊着对青玄说:【细细品尝牢牢记住,回去要做给我吃。这也是赎罪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