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空空荡荡。
外面应该是阴天,风吹进来有些湿冷。
或许下雨了。
他没有叫人。
自己起来,掀开薄被,穿上外衣,然后一步步,朝着后院的偏殿走去。
那里有他一直不愿意面对的一个人。
门扉被推开的时候。
那个身影坐在那里,已经显然不如当年壮硕。
他看了一眼榻上,昭慎还在睡着。
没有皱着眉。
从前他每每要求昭慎侍寝。
晨起时,昭慎往往都是缩在榻边,抱着双臂还皱着眉。
而眼下的她,睡得舒展自在。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胸中的不甘。
只看了一眼青玄,便转身出了门。
青玄会意,跟着从殿中出来,还带上了门。
艰难的推着轮椅走到院中。
停在凉亭下面。
徐司忖坐在石阶上,有些怅然。
【能告诉我,子设公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吗?我真的很想知道,她爱的那个人,到底有多值得她爱。】
青玄心里也忍不住抽痛了一下。
有些酸疼。
但还是平复了心情,嘴角含笑体面的娓娓道来。
良久,阴沉了许久的天终于还是下起了雨。
雨声砸在青石板上、砸碎平静的池面、砸在院中的花草树叶上,噼里啪啦、叮叮当当……越来越大。
伴随着青玄沉静的声音,相得益彰。
这场春雨酣畅淋漓。
却也在一点点浇灭徐司忖心底仅剩的那一点点希冀。
柔情和煦,铿锵君子。
她爱的人,原来是那样的吗?
和他一点不像。
她总说他是自私阴毒之人,而青玄口中的那个子设,似乎就刚好是他的对立面。
徐司忖甚至有些嫉妒起那个子设,他为何会长成那样和光同尘的模样?
为什么他不能?
可他还是觉得不对。
【那你呢?】
徐司忖上下打量了一下王青玄,目光停留在他残疾的双腿上。
【你又算什么,她凭什么对你也青眼有加?】
青玄沉默了一阵,才忍着胸中的不适,艰难的吐出那个被徐司忖误会了好几年的真相。
【她没有爱过我。从来没有。】
徐司忖有些惊讶,他一直以为,王青玄和昭慎能一起出奔,必然是两情相悦的。
可眼下青玄的神情,却丝毫不似作假。
徐司忖噌的一下站了起来。
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那你们……】
【她的爱,已经跟着子设一起死了。】
青玄双手捏着那已经没有知觉的膝盖。
【就像这双腿,被磋磨掉了。她没有爱过我,她只是,想留我在身边,有一个说心里话的人罢了。】
徐司忖却忽然觉得更加恼怒了。
【如此说来,她倒是宁愿记挂着一个死人,宁愿面对你,都不愿意放一点点心在我身上。还有一个问题……】
徐司忖站起身来,步步逼近青玄面前,用手掐着他的脖子,力道大的几乎要将他就这样从轮椅上提起来。
【子设是怎么死的!】
昭慎醒来的时候,屋外的雨声已经停了。
云层之外,透出来一阵金光。
春和景明,空气中还荡漾着泥土和雨水的清香。
昭慎披上外衣,没叫人伺候。
打开房门,就看到不远处凉亭下来摔倒在泥地里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青玄。
昭慎赶紧快步上前,要扶起他来。
左侧的脸上沾染了不少的褐色泥水,身上的衣服也脏了。
脖颈之上,还留着一圈青红的手印。
【怎么回事?】
青玄努力的控制着狼狈的身子。
做回轮椅上的时候,闪烁着目光不敢看昭慎,只低头整理着身上的衣服。
嘴上若无其事的说:【没事。陛下只是问了我一些事情。我把一些误会,跟陛下讲清楚了。】
昭慎不置可否,推着他的轮椅往回走。
进了房门,昭慎唤了内侍来伺候青玄洗漱换衣服。
自己也回了内殿。
咸月宫的人还是那么多。
昭慎不打算处置。
毕竟她处置了这些,徐司忖还是会派其他人来。
她不想跟他做这些无聊的斗争。
肖戬的述职来的很快。
这次虽然不同于三年前袁却大胜献俘那样的场面,但为了彰显国力,临安内外还是十分热闹。
更是难得,同元宵节一般,取消了三日宵禁。
当日的正宴,皇帝同大臣们在乾元殿的正殿举行。
后宫这边,自然还是贤妃安排,内宫女眷和命妇们,依旧在集贤殿大宴。
其实昭慎有点失落。
她倒是有些想亲眼看看肖戬押俘还朝的场面呢。
和他相似的功绩,当年他还朝时,当时的皇帝,是否也为他举行过这样的宴会呢?
那必然是场面风流。
许淑妃与昭慎,不像赵玄猗那般熟悉。
但今日宴席上很明显心情不佳的样子。
自顾自的多饮了许多酒。
她还要照顾孩子,昭慎便着人送了碗醒酒汤去。
许淑妃得了赐,自然要向昭慎谢恩。
上前几步,拜在昭慎面前。
谢了恩之后,又神情抑郁的对着昭慎自顾自的说起话来。
【皇后娘娘宽容大度,自然能容人的。只是臣妾只是一个小小的淑妃,虽然相貌普通,但这一辈子,也就陛下一个依靠了。如今宫中,恐怕又要多上几位姐妹,臣妾当真是害怕,一个人孤寂深宫,有苦都无处诉。】
昭慎眉毛一挑,看着她娇媚的如花容颜。
【此话怎讲?】
许淑妃似乎有些惊讶,反问昭慎:【娘娘不知?】
话出口又自觉失言,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颇有些娇嗔。
【是臣妾出言无状了,还请娘娘恕罪。臣妾只是听外头伺候的内侍说,那位钦点的好状元郎,可是给陛下献上了三位蛮夷来的美娇娘呢。个顶个的能歌善舞窈窕貌美。臣妾实在是不该说这些善妒之言,只是咱们后宫几位娘娘,都是好性子的人,如今这些个蛮夷来的狐狸精,还不知道闹成什么乌烟瘴气的呢。想想就令人不适。】
昭慎却只是抿了口酒,对许淑妃的话不置可否。
想到那些女子,或多或少也是部族为了笼络大辰皇帝献上的工具,也不免替她们感到可怜。
便未曾附和许淑妃,【你家奉琌,近日可好?饮食上有无不妥?如今快入夏了,却仍感春寒,要小心照顾着。孩子的身子最是娇贵了。】
一提起孩子,许淑妃眉目中的不悦消散,满是怜爱。
【多谢娘娘关心,奉琌好着呢。今日带他去书房见过太傅了,准备着也要启蒙了。】
昭慎有些惊讶。
【奉珏尚且没入学呢,怎么奉琌就要入学了?】
许淑妃柔和了语气:【只是先看看,准备着。免得到时候真去了书房,太傅一问,什么都不知道就不好了。说起这个,二皇子当真是聪明伶俐的,听说还未曾入学,便已经会读千字文了。】
说到几个皇子的学习,昭慎又想起了没有母亲操心的大皇子徐奉瑄。
便也唤了贤妃过来,谈及大皇子的状况。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酒酣之际,也不顾什么礼仪,自顾自的趴在桌案上咬起耳朵来。
其实昭慎对养孩子没有一点经验也不喜欢谈论这些。
但她没办法对徐奉瑄置之不理。
自己只是偶尔去看看,终归还是贤妃操心多一些。
末了,昭慎还是忍不住提醒许淑妃。
如今她有子嗣,好好看顾孩子过日子最要紧,外面的事情,不要多去操心。
拈酸吃醋也就罢了,要是闹出事来,甚至是你来我往的心机妒忌,难免有什么损伤。
若祸及孩子,始终是得不偿失。
昭慎不想看到这样的场面出现。
时辰差不多,内侍上来提醒。
昭慎才站起身来,散了宴席。
将出宫的留宫的妥善安置了,才带着人回了咸月宫。
可刚踏进咸月宫的宫门,就有内侍带着几个女子跟在后面。
昭慎借着灯火瞧了瞧。
到是几位高鼻深目的貌美女子,肤色较深,不似中原女子的雪白,倒是更多了些英气。
昭慎想到今天许淑妃的话,或许这便是肖戬献上来的美人了。
昭慎酒宴上累了许久,没心情搭理。
但想到贤妃还要照顾两个孩子,还是耐着性子,亲自给她们三人安排了宫室、仆从等。
好不容易内侍领着人下去了,青玄也准备好了热水。
昭慎煞有介事的趴在他旁边,看他手里正在翻得一本《孟子》。
【你怎么有心情看这个?】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快去泡个澡,也散散酒气。】
昭慎爬起来,去了屏风后面,在宫娥的伺候下脱了衣服将整个人沉到水桶里。
毛孔张开,温热的正好的水温,涤荡着肌肤,果然舒服了许多。
她懒懒的靠在浴桶边上,【青玄,照顾我,和爱我,是两件事情。】
青玄翻书的手一顿。
又舒展了一个笑容,在昭慎看不清的屏风后面,低声说:【此时此刻,我只想要照顾好你。】
他没说出口。
‘你爱我吧’那四个字,从昭慎口中说出来时平淡无波,但落在青玄耳中,却如同一句赦免的咒语。
那一刻,他简直有些自私的感到庆幸,当初犯了那个错误,将她拉进了这场死局当中来。
但后来,他想到徐司忖,又害怕。
想要努力的去避免这样自私的爱。
所以那天,徐司忖问起子设时,问她为何对子设情有独钟。
他才忽然醒悟过来。
对啊,她想要的爱,从来不是自私的任谁认为的对她好就是爱。
而是如子设一般,从不干预,永远支持又温和包容的爱。
最起码的照顾,就是保护和爱她的最简单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