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玄猗愣愣的听完，似乎久久不能从昭慎的话里回过神来。
这番看似警告却实在是推心置腹的良言，昭慎从来未对任何人说过。
她哪里知道，当初如果她能看透这一层，就不会眼睁睁的看着霞梧去送死。
这是用数百条人命换来的教训。
从贺淑妃，到霞梧，到天山下的那个小村寨。
她控制自己不去想最初的那个名字。
害死他们的是徐司忖。
又何尝不是时代加之于君王的强权？
这个时代的女子，乃至大部分人，都被这样的强权困在了那口渐渐温热起来的锅里。
她们任人绞杀，不是因为她们不知道那是伤害，而是她们早已经没有跳出来求生的力气。
这其中，就包括昭慎。
即便她从来都明白，她不甘心，她有勇气，但面对如此局面，仍旧只剩下无能为力。
当晚，徐司忖沉着脸来了咸月宫。
昭慎刚刚洗漱完毕准备就寝。
却猝不及防的撞进了那双阴冷的眸子里。
【你既然有疑问，为什么不肯来问我？】
昭慎似乎早有预料，甚至没有让青玄在内殿陪侍。
只一瞬间的慌乱，她就镇定了下来。
【陛下在咸月宫安置了那么多人伺候，何须我再多言？说到底，陛下的耳目的确厉害，我已经屏退了众人，却还是有顺风耳能听到我们在院里的谈话，陛下手下，当真是能人众多啊。】
【那你呢？】
昭慎被他的问题问的有些懵。
【‘如果没有必然的把握或于生死不顾的信念，就不要犯上’，你是哪一种？】
徐司忖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有些伤心又有些决绝。
昭慎低头讪笑。
【我只是不知道，陛下打算留我的命留多久。】
【所以！你是第二种？】
昭慎有些惊讶的抬头看向步步逼近的徐司忖。
然后甜甜的笑了。
【天下万民的生命，都在陛下手里。】
【昭慎！那日我与你推心置腹，以为你至少，至少能理解我一点点。我不是石头做的心，我是个人，我有感情的！为什么在你心里，我便是那样无情无义的阴私小人？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自你入江潭王府，到东宫，到如今。除了……除了当初西酋联姻的事情上我对不起你外，我自认为我，甚至可以说是做到了与你相敬如宾……】
他甚至没有自称‘朕’。
昭慎面对他的靠近，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陛下的心属于江山社稷，属于天下万民。臣妾不敢与陛下谈真心。】
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断裂开来。
徐司忖站在原地，努力的压抑着如潮水般席卷而来的无力感，但那种颓劳，还是如附骨之疽，慢慢席卷了全身。
回过神来，他不顾一切上前抓住昭慎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面前来。
【若我当真只是利用你挟制昭氏，当初你私逃出宫时我就该以私通敌仇的罪名昭告天下顺理成章的将你昭氏满门下狱！何苦为你隐瞒再去暗中寻找？西酋联姻，我本来已经有了对策，可你丝毫没有想过我们的夫妻之情就将我推了出去。那时候，我只是怨你，怨你为什么不像别家的妇人对自己夫君那般在意。可我没办法，我念着你不容易，想着或许你受了委屈，便会寻我一个依靠。可你呢？！你回报我的是什么？你跟王青玄搅在一起！他从前是我的贴身侍卫，跟在我身边二十多年！】
昭慎看着他渐渐盛怒的眼睛，没有打算回答或者反驳。
【你猜的对，杨昭媛和贺淑妃一样，是我下的手。可我都是为了你！当初子衿入府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你不喜欢她。但当时我需要太傅稳定朝局保证我顺利即位。所以登基之后，因为你没有子嗣，我才想着把她的孩子给你养，才会给她下了‘荣枯’。可我没想到你并不接受奉瑄当你的儿子。我以为你是不喜欢她的孩子，所以我看杨昭媛和你长相有两三分相似，想着她的孩子或许你会喜欢。若皇子身子弱一些，或许你便会更上心一点，便也能将心多居留一些在这个你不喜欢的宫里在我身上。其实杨昭媛中的‘荣枯’不深，不过贺子衿的两成。可你还是不喜欢……所以我才故意给了那个奶娘机会，一个身子弱的皇子，百般欺凌的长大也没什么用，就像当年的皇兄，苦苦支撑数年还不是徒劳？不如死了好。】
徐司忖的话音刚落，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昭慎用了十足十的力气。
【为了我？！】昭慎几乎是用吼的。
【那是你的孩子！你的亲生孩子！虎毒不食子！徐司忖，你还是人吗？】
昭慎远远没有预料到这个人的下限会如此无耻。
竟然会觉得，他至少会顾虑一些自己的骨血。
【我不是人……在你心里我不是人……那谁在你心里是好人？王青玄？】
徐司忖嘴角渗出了一丝血迹，竟然带着些凄惶的神色。
【你不配被人爱。因为你从来没有爱过别人。】
昭慎挣脱了徐司忖的桎梏，站的离他远了一些。
【无论是边疆为你卖命的将士，还是后宫为你生儿育女的后妃。同床共枕的霞梧、子衿、杨昭媛，你都能毫不犹豫的对她们下死手，乃至你亲生的四皇子！曾与你并肩作战过三年的西北军、袁氏军门的将士，你也可以为了巩固自己的皇权不给支援一味催着推着逼着他们孤军深入去送死。你的皇兄，身体羸弱却为了让你能顺利继承大位，坚持在皇位上呆了三年，励精图治给你留下富庶的粮仓给你打造尖锐的刀兵，废黜百官，给你起复收买人心的机会，让你在短短半年时间内就重整旗鼓收复失地，他原本的寿数，应当不至于此吧？】
昭慎每说一句，徐司忖的脸色就白一分。
【可你可曾感激过他们分毫？你总拿从前在宫里的情分来质问我为何薄情，那你可还记得当初在深宫之中，你与你皇兄相依为命，其实你并没有护住你皇兄多少，一直都是你皇兄在照顾你。贵妃的刁难、父皇的无视、宫人奴婢的欺辱，都是你皇兄在承担在宽慰你！当年要不是我不顾责罚闯太医院去给你皇兄要来那些药，你甚至连走到太医院门口的勇气都没有，你甚至都不曾为了你相依为命的皇兄去你父皇面前争一争。如今我倒是有些明白了你对我的执着，因为当时，是我将那个瑟缩无胆、自私狭隘的你推了出去，让你开始争，让你不顾一切的往上爬，你才有了后来。可我真是后悔，我改变了你懦弱无能的性子，却没有改变你自私阴毒的本心。】
【不……不是这样的……】
徐司忖倒退着失神坐在了椅凳上。
昭慎却不肯放过他。
【徐司忖，如今可明白了？你是个不配拥有爱的人。因为给你爱的，都没有一个好下场。你现在的伤心难过，不过是因为我不像小时候那样，对你怜惜为你难过。你怨恨我的改变，怨恨我将应该给你的柔情没有给你。你就像是一个抢不到蜜糖吃的孩子，原本那些蜜糖都是全部给你的，可后来忽然不给你了，你才会执着的去想要。但你根本不是因为爱蜜糖，只是因为，你觉得那应该是属于你的。你问我谁是好人？青玄的确是好人，他从前也是个无情无义之人，不过他能懂我心里的痛，明白眼泪为什么流，了解人情冷暖知道什么叫照顾什么叫体谅。徐司忖，你根本不爱我的，一个不爱我的人，凭什么要我去爱呢？】
当夜，咸月宫的灯亮了很久都没有熄。
伺候的宫人内侍们都走得远远的。
即便如此，还是能听得到内殿之中传来帝后争执的声音。
徐司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或者说，他应该是晕倒的。
醒来的时候，他盯着头顶青色的幔帐，脑海中一直在回响昭慎的声音和那些字字诛心的话。
他不是。
他是爱她的。
一开始，他的确不在意她。
但他在看到她面对刚进门的侧妃的小心机时那种气恼，他忽然就想起来小时候，她鼓着腮帮子叉着腰，质问他堂堂男子汉怎么胆子那么小就任由宫人嬷嬷的欺辱都不知道反击。
他才知道，原来在宫里，可以不用遵守那些无聊的礼数，可以打人也可以骂人。
可以活得那么朝气蓬勃。
他的确很向往她的生气。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生气就忽然没了？
他从西北回来时见到的她，还是骄纵傲然的呀。
他忽然又想到了那个查无此人的子设公子。
他似乎从来都不知道，子设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她从来不曾讲过。
他也根本没有机会去了解。
他忽然心如刀绞想要知道，知道她口中值得爱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至少昭慎有一样说的很对。
他就像一个抢不到蜜糖的孩子。
可他失落的不是没有抢到蜜糖，而是原来，那蜜糖并不是只属于他的。
就像当年她带来的生机，也不只是给他的。
登基之后他坐在皇兄曾经坐过的位置上，睥睨天下。
却还是无法容忍，当初她的冲动和勇气，并非都是为了他。
其中相当多的一部分，都是为了皇兄。
他曾经，甚至因此怨恨过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