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玄猗自然也是求过情的,只是昭慎什么都没说,甚至关了宫门,闭门谢客。
纵然再多人问起,青玄都只是缄口不言。
他知道,让昭慎原谅徐司忖不可能。
那么原谅他,便更加不可能。
他终究是要为自己欠下的债,去千百倍的偿还。
跪到第六日,或许是昭慎没了折磨他的心情。
免了他的处罚,又唤了太医去照顾。
日子一时仿佛回到了刚从天山回京的那段时间。
而胸中却一日比一日煎熬起来。
昭慎这段时间,一直在做噩梦。
梦到子设的惨死,梦到那个小村寨。
梦到霞梧孤零零悬挂在辕门之上的头颅,青丝垂下,随风飘摇。
转过来时,又睁开了眼睛死死的盯着昭慎,嘴里一张一合都在说:为何害我。
梦到那支七彩语雀钗落在沾了血的泥地上,阿曼大腹便便的身子,倒在旁边,眼睛睁的大大到的,嘴里一张一合,仿佛在质问她:你不是说,你会保护我的吗?
梦里的那场火,比当初远远在山路上看到的,还要大许多。
仿佛要将她一并烧成灰烬。
这个梦她不是第一次做。
当初在回临安的路上,就一直在。
她发现,她越是想要将仇恨发泄出去,就越会陷入那些可怕的场景当中。
然后那些噩梦般的回忆又会促使她将一切情绪宣泄到仇恨当中去。
周而复始。
就像没有出口的莫比乌斯环。
她站在窗外,看着太医为青玄包扎伤口。
似乎是腿已经冻的站不起来了。
她忽然有些遗憾,觉得他还是站着好一点。
她让太医尽全力保住他的腿。
可是冻伤太严重了。
很多组织都已经坏死。
脚上和手上的冻疮,青的紫的,颜色各异。
因为开年之后要整肃吏治,开年之前,桌案上边堆满了许多的地方谏言。
直到有人报给徐司忖,说青玄腿废了。
他才回过神来。
徐司忖有时候也的确不能理解昭慎,不明白她对青玄的情绪。
有时候看起来似乎很在乎。
但很多时候看起来,似乎又很恨他。
将近一年,再次进入咸月宫的门,感觉这里似乎冷清了不少。
昭慎不在房里。
他自然知道去哪里找她。
但是看到她站在青玄的床前,两人都低着头。
谁也没有看谁。
【你恨我吗?】
昭慎的声音很轻,仿佛是透过久远的尘埃,传出来的低语。
青玄半靠在床上,摇了摇头。
【为什么?】
青玄抬头,看着昭慎的目光很悲哀。
因为他的胸膛中流淌着无尽的悲哀和恐慌。
【就因为我说,这一切都是你的错,所以你也自己的觉得这就是你的错,你愿意赎罪?】
青玄沉默了很久,才动了动生了冻疮的嘴唇。
【跟你没关系,本就是我...】
【痛吗?】
青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成为人之后,他体会过很多种痛。
【可你终究体会不了,做错了一件事情,却再也挽回不了的那种痛。其实我很自私的王青玄,我只是自己承受不起,才固执地想要拉一个人陪我一起死,陪我受折磨。我竟然觉得这样,你就会感受到我曾经体会过的痛的万分之一。】
我能。
不止万分之一。
甚至比你能感受到的,还要痛上半分。
但青玄没有说出口。
【可你终究,是体会不了的。】
昭慎慢慢的弯下腰,有些吃力的靠坐在青玄身边。
【我觉得我可能,病了……精神上。时不时的就会想起子设,想起从前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还有……因我而死的那些人。我对不起的那些人。霞梧、阿古惹、阿曼、族长……他们的死,几乎都是因为我。】
【不。不是你的错。】青玄挣扎的想要抓住昭慎的肩膀,身子一歪,昭慎手忙脚乱的又将他扶正。
【都是因为我。这都是我的错。只要你心里能好受一些,你要怎样我都可以承担。】
昭慎定定的看了他很久,才松开紧紧抓着他手臂的手。
【我能体会的,我知道什么叫后悔,知道什么叫赎罪。如果你觉得难过,你就罚我出气吧。】
青玄一直隐隐感觉不舒服的存在,他现在终于明白了。
就是昭慎的情绪。
看似她一直在向他宣泄不满,但她也一直在因为不愿意牵连其他的无辜者压抑着自己的感情。
那天他不该拦着她的。
他经历过那么多世界,怎么会不知道什么叫抑郁,什么叫精神分裂。
再这样下去,或许她会疯的。
但她走不出这个皇宫。
那短暂的自由,也弥补不了她一点点。
【不,你不明白。只有爱过,才知道恨的滋味。只有拥有过,才知道失去的遗憾。你没有,你从来都没有过这些感情,又怎么能切身体会这样的失落。我甚至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走出现在的迷局。我在折磨自己和折磨你之间,反复思量反复的麻木。我控制不住的想要杀了徐司忖,可我知道你说的对。他不是一个好人,不是好丈夫好父亲,阴鸷自私,冷血无情。可他,是一个好皇帝……我不想袁却和菱华的悲剧重演,也不愿意再面对一次哪怕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所以我现在,连死都不敢死。即便我刻意地想要去忘记,但我知道,我做不到,我每天都在想着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重新见到子设,认识他们,和他们交心成为朋友。我没办法当做一切没有发生过,所以我克制着自己不去交朋友,想用漫长的余生,将自己关在这里,直到死,直到一切又重新开始。那样或许,我就能用岁月,忘掉他们忘掉那些痛苦。我喜欢赵玄猗,喜欢奉珏和照壁,但我不敢对他们付出太多的感情,我怕他们的结局也因为我而变得狼狈或悲情。说到底,我还是最恨你的。】
手上捏的起皱的衣袖上,已经热湿了一片。
【对不起……】
又是一声‘对不起’。
昭慎脸上挂着泪痕转头擦了擦,却用余光瞥见了窗口的身影。
她收敛了脸上的神色,站起身朝外走去。
打开门,寒风顺着门缝灌了进来。
吹得昭慎浑身的肌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殿内的炭火烧的暖,一时竟然忘记了,现在,外面是冬天。
看到负手而立的徐司忖,昭慎心头的无名火起。
【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徐司忖听得云里雾里,但他能真切的感受到她和青玄之间复杂莫名的感情。
也清清楚楚的听到了,她对他和对这个世界的恨。
【朕真的很想知道,朕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徐司忖终究没能从昭慎嘴里知道那所谓的原因。
在他失望的目光当中,只有昭慎看着他愈来愈冷愈来愈陌生的表情。
那样的表情,令人窒息的说不出话。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咸月宫。
只记得最后,青玄艰难的从屋子里爬出来,用那种从未有过的祈求的目光,看着他,求他离开。
即便是徐司忖要杀他的时候,他也没有露出过那种眼神。
在他的国家,他的后宫,他的皇后和臣子,却似乎一点都不想见到他。
他哭笑不得,又有一种无能力为的虚空。
还没回到乾元殿,就又接到内侍官的急报,说四皇子,薨了。
他对这些女人和孩子,几乎都不存在什么爱。
只是一种完成任务的自觉而已。
养不养的又没什么关系。
但他还是不得不走了一趟清远宫。
杨昭媛的样子,他早已经记不清了。
尤其眼下那个瘦弱枯槁的女人,双手干枯如鸡爪一般抱着一个襁褓疯疯癫癫的又哭又笑。
对他而言更是陌生,且生出了几分反感。
赵玄猗和昭慎自然也来了。
赵玄猗自然是忙里忙外的安抚着,安排宫人、太医们将杨昭媛送回内室去照顾。
可怎么也无法从她那看似瘦弱无力的臂膀中抢出那个已经有些僵硬的孩子。
昭慎见这一幕,有一种似曾相识。
她无法控制的怀疑眼前的一幕是否有徐司忖的功劳。
毕竟杨昭媛现在的状态除了有些疯癫外,和贺淑妃临死前的样子,几乎别无二致。
但她实在是找不到他害死亲生孩子的理由。
除非,是意外。
她慢慢的蹲下身去,素白的双手抚上那双已经泛青的手,语调是从未有过的温和。
【你这样会闷坏皇儿的,松一松,让太医过来看一看,好不好?】
杨昭媛那空洞无神的眼睛,闻言似乎有了一丝丝的松动。
随即又马上抱紧了怀中的孩子。
【不。皇儿没病,是他们,他们天天给他灌那些东西,皇儿喝不下,他那么小,他怎么喝得下?】
【好,好,不喝。那,皇儿也该睡了,现在天色晚了,该让孩子休息了,你这样,他抱着不舒服。】
杨昭媛看着怀中早已断气的孩子,怜爱的抚上孩子发青的脸,【对,宝宝乖,睡觉觉。】
她慢慢的摇晃着,昭慎的手也慢慢虚托着,直到杨昭媛放松了怀抱。
昭慎才一把将孩子抱了过来。
但只那一瞬间,杨昭媛发了疯一样要抢回来,手上本来保养得宜的长指甲灰败的颜色看不出往日的娇贵,反而锋利了几分。
昭慎的手背和脖子被划了两道。
浅浅的血痕印在身上,她却丝毫不觉得疼痛。
她转身将孩子放到了旁边的内侍手里。
让人带走将尸身安置了。
然后又命人用软锦将杨昭媛暂时绑起来,不必绑的太紧,只要她挣脱不掉就好。
她怕她忽然醒过来,伤了自己。
等到一切安静下来,赵玄猗才回过头来发现昭慎脖颈上细小的血痕。
【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