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玄策似乎没预料到这个问题，思索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若是那人真的杀了人，那么不管他有没有记忆，他都要为他曾经的错误付出代价。所以，微臣觉得，若案犯查实无错，依律判罚秋决，是没有问题的。】

    昭慎笑了笑，【那本宫再问你。若一个人在前世，他为了自己的目的杀害了一个人，并且害的那个人魂飞魄散永远的消逝在世间。但在今生，他忘记了他前世杀过那个人。那么，今生的他，是否要为前世的孽，去付出代价呢？】

    赵玄策听得更糊涂了。

    【前世的因果，臣不懂。臣是个实在人，就事论事，只看眼下今生。若有人在他眼下活着的这一世杀了人，那他就应该伏法。但今生的法，管不到前世的人。臣冒昧。为了一个可能存在的事实，去针对今生没有犯过错的无辜之人，实在不是明智的选择。】

    昭慎收回看向远处的眼神。

    转头盯着赵玄策看了许久。

    无辜吗？

    可他说的没错，为了前世的恨，让今世的人付出代价，的确不公平。

    昭慎莞尔，【是本宫糊涂了。】

    说到失忆的杀人犯，让昭慎想起自己在原世界看过的一本悬疑探案小说。

    里面是以一个失忆的死刑犯0可能存在冤案的叙述展开的。

    一个一心复仇的人S，高薪，聘请了两个人去查这个冤案，要求找出真正的杀人凶手洗脱这个杀人犯的罪名。那两个人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找到可以证明0是冤枉的证据。

    但随即，证据又指向了被高薪聘请的其中一人A是凶手。

    原来，那个S，并非什么正义使者，他只是想复仇。那两个被聘请查案的人之一A，误杀了S的儿子，可只坐了两年牢就出来了。S不甘心，于是为此甚至不惜伪造证据，想将A冤枉成0那起案子的真凶，以此让A被判死刑。

    用一个冤案，去替换另一个冤案。

    可惜，S失败了。

    他的计谋被识破。

    最后最开杀人案原本的真凶被找到，S也没有顺利的替儿子复仇。

    可最后真相解开，原来，S的儿子D也并非无辜之人。

    当年，D未成年时，侵犯了A的女朋友，那几年，A和女朋友一直沉浸在被D伤害的痛苦当中，A无时无刻不想着要杀了D泄愤。但在他准备好一切时，却意外的和D在街上发生争执，并在口角推搡中，D被A推倒在地被误杀。

    因此，一个原本故意杀人的人，阴差阳错成了一起误杀人命的凶手，只承担了很小的代价，就报了仇。

    这部小说开篇，就用大篇幅论证：对一个丧失记忆的杀人犯，执行死刑，是否正确？刑罚的目的，到底是报复，还是教育？

    如果是教育改正，那么一个丧失记忆的人，根本就不记得自己杀过人，又何谈悔过之心？

    如果不是，那是否刑罚的存在，就只是为了报复，那么有期徒刑这种教育性质的刑罚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回到昭慎身上，她自己也说不准，自己到底该不该对今生的徐司忖进行报复。

    今生的他，根本就没有实施过任何伤害子设的事情。

    她有什么立场，因为这个理由，去恨眼下这个什么都没做过的徐司忖？

    一个子虚乌有，在任何人眼里看来，都甚是荒唐的故事。

    她恨徐司忖，只是为了报复吗？

    今生的徐司忖死了，便是他为前世子设的死付出代价了吗？

    可前世的徐司忖没有付出代价。

    今生的徐司忖，却要为没有做过的事情承担责任。

    那本小说里有一句话，昭慎记忆尤新：‘是人都有复仇心，所谓复仇心，就是对失去之人的爱。’

    直到现在，昭慎都觉得，那本小说的作者，通篇其实都是赞成报复刑论的。

    她其实也赞成。

    她对徐司忖的复仇之心，便是源于对失去的子设的爱。

    可没人告诉她，复仇的对象，到底该是那个人本身，还是犯下了错误的那个人。

    或许是看出了昭慎的纠结。

    赵玄策忍不住继续开口。

    【娘娘，恩仇这种事情，只存在于当下。而人是随着时间在向前走的，不能永远沉溺在当下的仇恨当中。臣的意思不是说不该复仇。而是不该让人的一生，只存在有复仇这一件事情。我认为如果一个人做错了事情，应该是要认识错误并且改正错误的。如果一个人根本就认识不到错误，那么你的复仇，就只是结束了一条生命，并不能达到消解仇怨的目的。若以怨报怨，便是冤冤相报而已，逝去的人回不来，眼下的又抓不住，最后都是一场空罢了。】

    昭慎闻言，却忽然开怀。

    仿佛眼前的迷雾被拨散了一样。

    她心中忽然不再纠结了。

    【赵大人说的没错。复仇，是为了消解仇怨。但对复仇的人来说，让犯过错误的那个人付出代价，便是消解仇怨的唯一办法。而这个所谓的消解仇怨，并不需要被复仇的人同意。她只是想报复，她并不想和解。不是吗？以怨报怨固然不可取，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昭慎想到天山之中，那个被灭了全族的小寨子。

    火烧在赤红的鲜血上，大着肚子的孕妇捂着腹部无措的看着一切发生。

    她是孕育希望和新生的人，却死在终结生命的火场之中。

    重伤被抬回来的果儿，还有青玄。

    在徐司忖的眼里，前世的子设，和今生的青玄，对于他的意义何尝不是一样？

    只是青玄没有威胁他的可能，但子设，他太出众了。

    何况，还有他手里那块可以号令西酋半数兵马的玉牌。

    而青玄被挑断的手筋脚筋，还被废了身子。

    这与前世子设的处境，又有几分不同？

    说到底，徐司忖还是那个徐司忖，他一点不冤枉。

    就因为他想要，所以不管是谁，都得任他予取予求。

    昭慎的眼睛闪烁着异样的精光，看在赵玄策眼中，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他见过太多的重刑犯。

    其中不乏为了复仇杀人的。

    那样的眼神，便是对仇人杀之而后快的眼神。

    他忽然明白，昭慎刚刚讲的复仇的故事，或许并不是在讲别人。

    【娘娘...】

    【一个人，不管他做没做这件事情，他的本性始终如此，只要相似的情形再次发生，本性未变的他还是会做出和从前一样的选择。所以，生而为他，便永远该为他自己，付出该有的代价。就像一个失忆的杀人犯，如果他的的确确是个杀人犯，那么不管他有没有记忆，在再遇到相同的情况时，他依然会做出同之前一样的选择：杀掉那个人，成为杀人犯。记不记得自己犯过错误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一定会犯那个错误，那他就不值得被原谅！】

    赵玄策被昭慎的话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咸月宫内，青玄在一阵惆怅之后，忽然翻涌着一阵快意恩仇的情绪。

    他有些惊慌。

    这是昭慎的感情。

    他害怕，去岁刺杀的那一幕，又会重新上演。

    可他看了看殿外，他不能出去。

    但好在，昭慎的情绪中，只有翻涌起来的恨意，没有及时行动的杀意。

    青玄守在宫门口，直到看到昭慎坐在步撵上好好回来。

    不禁松了一口气。

    回到内殿，热水都已经备好。

    宫娥伺候昭慎浸入浴桶之后，青玄依旧守在门口。

    【青玄，你错了。】

    青玄抬头，不管回头看向那边。

    【那日，你拦着我，说他没有做错什么。现在杀了他，除了让天下大乱，什么都做不到。你错了。】

    身后响起一阵哗啦的水声。

    借着是轻柔的脚步声来到青玄的背后。

    青玄转身看向来人。

    昭慎披着一层薄衫，水渍将纱牢牢的印在她身上，勾勒出她姣好的身形。

    【娘娘...】

    青玄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

    【因为徐司忖永远是徐司忖。我又不是要他悔悟，又何必在意他是否真的做过什么？因为一旦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他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就像当初他将子设折磨致死，就像现在，他将你打成一个废人！】

    当初劝谏袁却的所谓未亡人要为了亡人活成自己的言论，在自己身上，却毫不适用。

    她永远不会原谅徐司忖做过的一切。

    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或者还有改正的机会，那她并不会那样执着。

    但一切都没有了。

    没有机会。

    徐司忖没有给她机会。

    那她，便生生世世，都没有替子设原谅徐司忖的资格。

    还有，眼前的青玄。

    【而你，王青玄，你也一样！】

    没人知道一向温和的皇后，为什么忽然变了。

    从除夕夜开始，临安已经连下了数日的大雪。

    天地一白的同时，每天日落之后，咸月宫大殿外面，都会跪着一个青衫人影。

    从天黑到天亮。

    一早起，伺候的宫人几乎都以为那是个堆砌的雪人。

    面色冻得僵硬发白，又转青。

    所有人都在暗中劝青玄，若是犯了什么错，便好好的向娘娘告罪求个情。

    如此下去，只怕他四肢百骸都要冻断掉了。

    其实青玄的脚趾和膝盖已经没什么知觉了。

    有一天晨起，甚至是爬回房的。

    但即便如此，昭慎心里也不曾有半分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