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紫书就这么带着弓和酒壶,吭哧吭哧爬了一天山路,又挂在林子里整夜,盼来了一拨拨埋人的,迎来了一个个挖坟的,才召来个当事鬼。待此处只剩两人,她从树上跳下来,蹲在坟边,握握那只鬼手,笑道:“鬼友好,在下途径此处,想向你打探个消息。听闻十万大山瘟疫横行多年,你可知最严重的山头在哪里?”

    鬼手回握,一道清澈的女声从地下传来。

    “按理我当知无不言,报答您方才的解围之恩。只是我自幼脾虚气弱,患有心疾,一向大门不出。也不曾听父兄说起外头疫病情势。似乎这几年并不频发。说起来,今年好像人贩子居多。”

    人贩子?

    紫书愣住。在月神庙跟前哭了半宿的老伯明明说的是瘟疫卷土重来,死了半座山的人,怎么成了人贩子?她摸摸下巴,难不成是山上地势起伏大,传话不利索,两边人都听岔了?

    “您来瞧,”鬼手见她面露怪色,朝她招招手,紫书凑过去,“这一排,还有后头那片,其实都是衣冠冢,家里人找了三五个月还是没消息,就当人已经去了。你脚边刚踩着的就是牛婶家儿子。”

    紫书赶紧跳开,双手合十:“罪过罪过,牛小弟,实在对不住。”

    鬼手奇怪:“都过了而立之年,不该叫兄长吗?”

    紫书:“嗯?啊?”

    鬼手摆手:“这,您别这么看着我,我方才也没说人贩子好哪口人呀。也许他想做大的呢?”

    人贩子只是代称,真要拐起来,男女老少,高矮胖瘦,碰到一个是一个。有钱的先勒索再赶去打工,让黑了心的地主公也尝尝当牛做马的滋味儿;折磨穷人没意思,没钱的就打发去矿山挖煤得了。只是这行的低端从业者体力不行,才会欺负老弱妇孺,真要做大做强,还是绑几个壮汉更有性价比。

    这小姑娘年岁不大,头脑与口齿甚是清晰,紫书莞尔:“是了,姑娘说得有理。怪不得在下召了一夜灵,只有你来了,原来这里多是衣冠冢。听姑娘措辞,生前应该读过书?”

    鬼手伸出食指、中指与无名指,紫书一摸便知是常年习字留下的茧口,又听鬼手道:“家父是大夏隆丰三十九年的秀才,平日里也为山里的庙观题字作词,我和哥哥的字都是他教的。可惜他不喜欢外人来家里做客,不然您可以去问问他。”

    十万大山里的月支人都跑差不多了,从大夏迁来的居多。起先民风还算热情开放,两国停战后几年常有人借宿,主人家热情好客,给迎进来了。主人半夜口渴,想起来喝茶,一睁眼脖子上就架着把刀。任他好说歹说,客人从始至终都挂着和煦的笑容,期间还给他倒杯水,温声提醒他喝慢点儿,别呛着了。最后听完了,利索地手起刀落,提着一家五口的人头,慢悠悠去另一家敲门了。至此以后,山里人就开始强烈排外,敲门前都得对个暗号,稍有不对就冲去厨房拿刀。

    这点紫书来时就领教过。

    李家村村长老婆刚添了个大胖小子,大摆筵席三天,炖得稀烂的猪肉肥厚软糯,香味都能飘到刘家村去。紫书到时正是午时三刻,里头流水席过了第二轮。她兴高采烈、满面春风地下马敲门问好,原先热闹的环境突然就没声了,吓得她还以为里面出了什么事儿。过了片刻,探出个留着霸王辫子的小脑袋,贼溜溜地问:“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紫书乐了,扯着他的小辫子,反问道:“大夏话啊,你这不是听懂了吗?”小孩一听立马变脸,砰的一声把门关严实,边跑边哭“恶鬼来了快逃命啊”。此言一出那不得了啦,里头立马忙翻了天,霹雳乓浪的。罪魁祸首倒挂在树上看了好一会儿,叹气,这别说打听点什么,连水都讨不到一口,还让人家瞎忙活。

    上山路上,紫书后知后觉,一拍脑袋:就算人家放她进门,她怎么自我介绍?说她是死了十几年不发声不办事儿的月神庙突然长出来的良心,还是医好老天爷眼疾的药水?烦躁地抓抓头发,干脆当个路见不平拔弓相助的游侠好了。

    于是紫游侠拜别鬼手姑娘,继续南行。

    **

    此去八里有座小祠,隐于深山茂林之间,修得白瓦灰墙。天色渐亮,里头飘起几道青烟。

    庙祝捋着山羊胡,抬起眼皮,面色不善:“二两银子。”

    来人笑得和煦:“在下昨夜挂在门口的歪脖子树上休息过了,不用这么客气,还单独开间客房。只是想来化个缘,什么都行。”

    庙祝手一抖,硬扯下一根胡子,颤巍巍问:“你在哪里睡的觉?”

    紫书大弓一指,险些打到庙祝头顶的帽子。后者敢怒不敢言,憋得老脸通红,两根粗糙如枯枝的手指抬了又放。

    给了,他心疼。

    不给,这贼人要还在门口挂着,香客吓跑了可就断了来源,一顿饱和顿顿饱他还是分得清的。于是脸色青紫地带她到旁边的厅堂。

    厅堂放了两张破旧桌子,庙祝钻进后厨给她装了两个发硬的馊馒头,丢到桌子上。动作太大还掉出来一个,紫书毫不介意,恭敬道谢。庙祝眯起眼,这小贼身背长弓,又能倒挂树上,想必身手不凡,要想偷溜进来找点吃的,简直轻而易举。他冷哼一声,干脆坐在对面,给自己倒了杯茶:“你是舌头坏了,吃不出好歹来吗?”

    紫书哂笑,打开腰间酒壶的壶口,仰头一饮,砸吧砸吧嘴。

    这边是凄风苦雨的馒头配白水,厅堂另一边热腾腾的香气扑鼻而来。白衫青襟的少女背对着他们,正埋头吃着碗里的素面,不时抬头哼道:“......都跟你说了庙里不能沾荤腥,就不能再等两天。差这一口就能饿死了。”

    话音未落后颈就伸进来一只冰凉的大手,修长的手指勾住少女的脖子,阴森道:“小爷再说一遍,这庙里拜的是他娘的黍公,知道什么是黍公吗?你碗里的面就是他徒子徒孙。当着人面儿这么搞,是我过分,还是你更过分?”

    少女一哽,狠狠打掉郭导那只冰死人的手,又听他悠悠道:“本来打算吃完这只烤鸡就停嘴,现在小爷改主意了,中午吃烤鸭,晚上吃烤鸟。你再讲一句,明天小爷还这么吃。怎么样,要不要陪你去那什么太子坑里忏悔一会儿?”

    筷子夹的面成了泼天的罪过,谢几道是吃不下了,皮笑肉不笑:“郭公子要吃就可劲儿吃,只一条,别逮着地上的薅绝种了,多仰望天空,才走得远。”

    郭导脸黑:“就你能飞,轻功好怎么不直接抱着后院那娇小姐飞过这破山,还要那几个老头子要死要活求着小爷一块儿来?手无寸铁的吉祥妹!”

    谢几道横眉:“谁求你了,不是你死皮赖脸跟着的?若不是你拖后腿,我们早就到了!还有,不许提‘吉利’两个字!”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眼看着就要掐起来。庙祝眉头狠狠一跳,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打了三四场,榆木桌子都散了好几张!原先以为是两个有钱的冤大头,如今俨然成了瘟神,这可不妙,他丢了个眼神给对面啃馒头的小贼。后者咽下最后一口干粮,心道拿人馒头□□,便识相地上前拦道:“和气生财,和气生财。这清净之地,不宜口舌之争,容易破财。小友不才,学过几年打卦跳神。今日与你们一见如故,实属难得,二位若是信得过我,不妨同我说说。”

    谢几道嫌恶地缩回白玉般的素手,拿帕子仔细擦着。刚挨完巴掌的郭导气笑了,一把拽掉她的发带,往身上蹭了蹭才扔给她。谢几道深吸口气,捻起发带就甩到他那张厚脸上,抽出条发红发肿的柳条印来,才满意。

    她的清光弯刀体型庞大,以防打草惊蛇,只好放在泰山府没带。郭导倒是捡了个便宜,他的赤影剑是可伸缩的,缩成一团揣怀里就能走。当初两人在兵器林里第一回见面,就为了这个大打出手,郭导嫌弃自己那把是姑娘家用的,本来有意与他友好交换的谢几道闻言就拔刀,逼问他什么意思。不打不相识,两人在刀光剑影中打出了默契,打出了激情,打出了昏天黑地的惺惺相惜,成功并列泰山府本年度出场费最贵榜第一。

    正巧撞上界南云中县的胡知县要冲年底业绩,为了促进友好关系和交融进度,上面下旨,要大力推动两国人民相亲相爱。云中县适龄姑娘太少,胡知县生平最宝贝头顶乌纱帽和后院小女儿,实在要选一个,那还是乌纱帽更重要。不得已咬咬牙,和月支国凉山村的祭司签好婚书,缔结契约,挑了个黄道吉日就把人送过去。

    抛开女儿家哭哭啼啼的困难不说,两地之间隔着十万大山的距离。十万大山是什么地方哟,四不管的脏地儿!今年人贩子盛行,山东的喜欢面容姣好的少年,不拘男女;山北的偏好孩童;山南那就更不得了了,专抢寡妇;山西更离谱了,好绑威猛壮汉。唉。胡知县摸摸良心,从鞋底抠出张大面额的银票,修书一封,请王城的同僚帮忙向泰山府借人,亲自送小女儿到夫家。

    这张一百两的银票原先是谢几道凭自己能力赚来的第一桶金,谁知对方在信里哭得老泪纵横,不知道是眼泪还是口水,把字糊得不成样子。七司的人心生动容,个个抹起眼睛来,眼皮一抬就见郭导也一把鼻涕一把泪趴在窗外草地上,心道此人果真一片赤子之心。

    鬼知道那是因为他刚花一百金买来的蛐蛐王死了,正忙着给它挖坑,结果自己一脚踩进坑里,和死对头一起被丢到界南挨苦役。这还没完,死对头一路上脸比自己还黑,看他的眼神跟看贼一样,谁能冤过他?!

    听完郭导的控诉,在坐的几人都沉默了。

    谢几道艰难地从牙缝挤出几个字:“你不是为了给你那死去的前妻蛐赚安葬费才来的?”

    郭导崩溃:“我郭家缺那五十两?!”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大眼瞪小眼。

    紫书轻咳一声:“都是误会,都是误会。眼下重要的是,如何把胡小姐平安送到凉山。正巧在下也接到个任务,要去会会此处的人贩子,不如咱们结伴而行?不多要,事成之后,郭公子只需分给我十两银子就够啦。”

    郭导莫名:“为什么是从我手里分,不从她那里?”

    紫书微笑:“游侠讲道义,劫富济贫。”

    郭导愤然,指着一旁悠哉的女子骂道:“她亲爹可是户部尚书!她哥才从十万大山巡抚位置上退下来,就是那个吉祥公子......”谢几道一把捂住他的嘴:“那也比某人的爹好,一言不合就撞柱子死谏!姑娘你不用搭理他,他癫痫犯了。十两银子就十两银子,成交。”

    说着狠狠剜了眼红衣少年,后者勉强哼了两声,达成共识,才消停。

    紫书这才道:“我有一计,或许可保胡小姐平安过山,但得先见一见她。”

    谢几道颔首,正要起身去请人,一阵香风卷着祠外的银杏叶送进来。苍白的美人儿披着单薄外衣,下巴尖瘦,双眸红肿,似是刚哭过不久,向谢几道和郭导盈盈一拜:“谢姑娘,郭公子。”

    嘶。这小姑娘也太瘦了些,风一吹就得跟着跑,紫书暗中打量她的身形,又听谢几道沉声道:“胡小姐还请保重身体。用完朝饭后,我们就启程。约莫午时就能进山南。太阳落山前,一定准时将您送到。”

    “这么快就到了吗?”胡小姐茫然。

    其实也不算快,只是路上她哭完睡,醒了又哭,全靠谢几道抱着走。相当于一睁眼一闭眼,就到夫家了。知县小姐出嫁本该是十里红妆,风风光光的,在胡知县的再三要求下,凉山派来接应的人才雇了顶轿子,等在山南。

    “凉山离东南方更近,为何是在山南等着?”

    “这......”

    谢几道默然,郭导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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