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月上西天,给云中山笼上如梦如幻的光。蝉鸣停在傍晚之前,入了夜满山就只剩下鬼泣的风声,卷着地上的落叶朝山谷去,仔细嗅还能闻到泥土翻新的腐殖味道。

    一对老少背着包袱,顶风而行。趁着月黑风高,溜小路避开回村道上的人,钻进山上的墓园。说是墓园,其实就是轮耕退下来不久的废地,这个寨子的人一向实行火葬,也就北面迁来的人一多,才开始流行北面传来的入土为安那套。

    为不为安的,不好说,路过的盗墓贼钱袋子是安了。

    小的摸摸鼻子上的灰,贼兮兮:“师父,刚刚那户人家看起来不太有油水的样子,咱们这回不会又走空吧。”话音未落就被老的重重呼噜下头,骂道:“再让老子从你狗嘴听到半句不吉利的就给你丢到吉祥地去!老子刚起卦,卦象讲今晚此地有金子,还能有假?动作快,你挖这个,这个没墓碑,看不出来。不准耍滑偷懒!”

    听到“吉祥地”三个字,小的打了个冷战,嘴里悄声嘀咕:“又编瞎话骇人。等我老了,我也胡说八道。”手里的盗墓铲倒是一下没停,个子小,力气却大,没一会儿高高耸起的土坡就被剖开个大洞。

    他出了不少汗,风一吹,棉麻布衣服全吸在身上,难受得紧。老头瞥见他想拉下脸上的棉布,气不打一处来,冷笑:“摘吧,摘了你今儿个也别回去了,就地挑个好风水给自己埋了得了!来之前怎么跟你说的,这座山它不吉......”

    “不吉利,三天两头死人,不是得病就是缺胳膊少腿的。我都记脑子里呢,不就是想喘口气吗?”小的吸吸鼻子,抬手擦汗,不在意道,“做咱们这行的早缺了大德,还在乎吉不吉利?还讲师父你看惯了人死常空呢。”

    老头摇摇头,难得没再说重话。他轻车熟路跳下坑,失望地发现,别说金子,连烂铁都没有。这回新埋的只卷了裹草席子,随意地丢在坑里,连头脚位置都没摆对。老头这些年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扫了眼掉出来的那只长满尸斑的胳膊,心道可惜,还是个刚抽条的女娃。他年轻那会儿在大夏的王城也算混得风生水起,和冯家的小寡妇生过个女儿,数着算今年该差不多大。亲眼看着女儿长大过的老汉自问还算有点良心,不至于连卷席子都拿,便朝蹲在一边打下手的徒弟道:“这家人穿得人模狗样的,倒是连副薄棺都舍不得掏给女儿。这种不吉利的货色,一看就是大夏迁过来的。”

    徒弟肚子叫了几声,有气无力回:“行吧。师父,那咱收拾收拾回吧?”

    本就是逃命路过此地,顺手牵羊,打的就是没有也行,有更好的念头。老汉招呼徒弟过来,两人合力把尸体摆正,土坡还原。临走前他从包里掏出两个刚摘的果子,供在墓前,拍拍裤子上的土:“吃点子,去投胎吧。记得到时候和泰山府君好好说道说道,下辈子要还想当女儿,就往南面吉利点儿的地皮跑。”

    徒弟嘬了口牙花,心里好笑,师父这是年纪大了,同情心泛滥得不轻。他眼珠四处转了转,正想催他老人家快些,忽然定住了眼睛。

    那土,是在动?

    应该是山里打洞的畜生,他这么安慰自己,背后还是觉得凉飕飕的。

    突然一只手从土坡直直探了出来,冷不防抓住老头发白的裤腿,死死不放。徒弟控制不住地尖叫起来,咽喉流进冷气,颤声直道“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别过来!”老头也吓了一大跳,连忙往后爬去,脚不停蹬着,拿起地上的铲子就往那只白爪上打,嘴里大叫:“你是死的吗?!不吉利的东西,快来帮老子啊!”

    徒弟抄起棍子,怎么打那手都不肯松,像是赖上了他师徒二人。最后累得气喘吁吁,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哭着骂:“你这孬种不去找害你的人报仇,反倒恩将仇报,亏我刚还给你头上簪了朵山下的凤凰花!你快松手啊!我叫你松手你听不见吗?!”

    “听见了,整座山都听见了。半夜不睡觉,跑到人家新坟门口,捡到几个金子了?”

    一道声线平缓、清冽的女声从头顶响起,老头大口喘着粗气,抬头,只见穿着身烟紫衣衫的人倒挂在树上,与夜色融为一片,怪道他们之前没看见。那女子翻了个身,正襟坐稳枝头,远山眉配观音眼,瞧上去喜怒无相,话里话外又听得出调侃。

    她从腿侧箭篓抽出一根泛着银光的箭,拉动半人高的弓,瞄准土坡,发丝飘在耳边,一派仙风道骨的潇洒人士。

    老头想起此地曾是万人坑的战场,心生恶寒,但不管来人是谁,能救命的就是好人!于是拉着看呆了的小徒弟齐齐叩首。

    那白爪似乎有所感应,松了紧攥的手指,老头连忙抽回裤腿,手脚并用爬到几米外的树下,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徒弟给他顺着气,可怜他一把年龄实在是禁不起这么造孽,金盆洗手的主意就此打定,还未来得及向树上女子道谢,那道箭光偏头一转,又他娘的对准了他们!

    “唉,唉,”老头伸出干瘦的手心,聚不起浑身的力气,只得瘫坐在树下,抖着声音求饶,“女侠饶命!女侠饶命!我们已经知错了,从今往后再不做这不吉利的勾当,保准洗心革面,重新当人!求您给我们个机会吧......”

    话音落,箭从弦上出,落在小徒弟两腿分叉间,还未看清箭尾细微之处刻着诡谲的图案,他几近昏过去,迷迷糊糊听师父说什么“月神庙”。女子既没承认也不反对,有意学着老头的口癖调侃:“你们是男子,阳气重,不吉利,容易被游荡的小鬼当异端,一口就吞了。想活命,就拿着这根箭赶紧下山。”

    老头还没道谢,就又听她悠悠道:“不过,云中山最是好客,地大物博。挑个风水好的扎根埋着,直接省去几十年功夫,还能去找刚刚吓唬你们的小鬼报仇。她也刚去不久,算起来你们半斤八两,谁都不用怕谁了。您老看看,选哪条路?”

    这哪里使得?!他老胳膊老腿怎么打得过小年幼的!老头忙不迭摇头,心里直叫苦。他薅起地上的箭朝女子点头哈腰,随后拖着死狗般的徒弟就往山下赶。两人腿肚子发软,耳边满是风声,混着点时不时出现的怪声。

    等到咬牙飞也似的跑到山脚,再往山上看去,劫后余生的感觉自心底升起,仿佛大梦初醒。

    **

    自两国交战交战,划十万大山为界,界北为大夏,界南为月支。月支这十一年来换下去两三任国主,大致国策基本没动,一脉相承发展经济。盖因签订的条盟明文规定修战三十年,月支族人并不尚武,比起打输战争、抱头鼠窜,他们更喜欢直接投降,个子高的拐着矮的,壮的举着弱的,收拾收拾家当就换地方。前年才普及的学院制,教历史的先生捋着山羊胡,语重心长道:“求生之举具有多样性,不丢人。”

    大夏茶馆里闲聚屡试不过的读书人,一谈论时政便嘲讽月支人是窝囊废、鼻涕虫。这时总有好事人探头,好奇道:“咱们大夏一向尚武,一说打仗就几十万几十万往南边跑,为什么干不过人家六万士兵呢?”读书人恼羞成怒,矛头顿时丢给了那场会战的女将军,什么女子就该在家相夫教子,其他什么都干不好,净会叫男人丢脸。又骂月支人是会咬人的狗不叫,真咬起来先杀老母,再砍妻儿——“我们文明人顶多破斧成舟,他们是逮谁都杀!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我们总不能咬狗一口吧?”

    当然,月支人也没少骂回去,双方吵得如火如荼,沾亲带故。西域来的妖僧们就坐在旁边磕中原炒瓜子,悠悠地叹道我佛慈悲。此时若要有人嫌力道不够,提一嘴,“那十万大山归谁呀”,那就是朝火里浇盆油。想灭也很简单,只需再加一句,“那你们谁派个人去管管那边情况”。

    **

    自古以来,两国交界都是武官寸土不让之地,文官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和日月可鉴良心,笔耕不辍、没日没夜趴在崇文殿写“此处自古以来就是我们国家的土壤,追溯至八百年前就有......”。但十万大山就是那个被提起来,大夏吹口哨望天,月支按葫芦丝对地的特例。

    一个不是地震就是水灾,刚扫清山贼又来瘟疫的不祥之地。

    大夏试图管过,但左拨一千金右添三行人,就是不见成效。户部尚书人到中年,素来保养得不错,瞧着满面红光,每当早朝听到“十万大山”四个字就心疾发作;礼部侍郎一听要儿子去赈灾,两眼一黑就要撞柱子死谏,以头抢地悲恸欲绝,当然最后小公子还是去了。小公子是金枝玉叶的玉人儿,从小被呵护到大,在他的世界里,不吉祥的地方就让它吉祥点,不就好了?

    所以十万大山一度更名为“吉祥地”,山上的住户不许说不吉利的话,互相监督,举报一人得五十文赏钱。有个得了癫痫的傻子,被病痛折磨得不像人样,成日鬼喊“我要死了!让我去死!活不下去了!”,被邻居逮去山下衙门坐牢,三个月后放出来,满口又成了“我要活了!让我去活!死不下去了!”。

    对此,月支人的评价是,不如不改,改了更怪了。

    经此一役,十万大山成了名副其实的丧地儿,月支人又开始收拾行李准备跑路了,大夏人也想跑,但界中人不给他们北上,自己都沾上晦气了还想传染我们,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

    不知是哪个埋头应试,二十年不中的举子扒到了什么野史趣闻,到处说此处是十九年前废太子的辖地,倒霉都是被废太子传染的。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夏重振旗鼓,召集民间摸金人、算命先生和方术师,浩浩荡荡就往十万大山去,掘了废太子墓,做法消业力。

    结果蜡烛怎么点都点不上,总觉得有人朝自己领口吹气,吓得撂手就哭。你指我我指他,谁刚刚踩了墓志铭,谁掘地三尺最用力。再是边磕边忏悔,就连小时候把同窗扔掉的鬼故事合集偷偷捡回来放人家被子里的事儿都吐出来了。一夕之间,废太子被万民请命成了专管宽恕的圣父先太子神。十万大山的村民听说此事,都跑来对着被掘成筛子的坟坑诉说自己做过的错事,好像同他说了,自己就得到当事人的原谅,从此良心过得去了一般。

    月支人对此嗤之以鼻,他们有自己的信仰,大事小事都能找月神娘娘,哪里需要整一个神仙管罪罚,一个管宽恕,就是大夏人太多事儿太少,给闲的。他们的君王是全国的武士聚集起来选的,武士大多不识字,也不爱凑一起叽叽喳喳讨论谁的瓜更离谱,不爽就拔刀砍,所以选出来的君王水平也就一般。

    不过月支人也不怎么听月支王的。他们平时看着窝窝囊囊,其实心底里最讨厌规矩体制,一个村选六个村民当管事的就够了。说是管事的,也就负责跑跑腿,美名其曰“村民之仆、月支之光”。小事还成,十万大山这种棘手的东西不能指望,还得去求月神庙。

    神仙住在天上,一般不插手人间事,越管越乱。哪个地方埋着的祖宗没当过神仙,你要管你仇人家有没有过得穷困潦倒、众叛亲离,我去看看我孙媳妇孩子生没生出来,早晚得打起来。但月支人相信有志者,事竟成,一求就是十九年。年年求的不重样,今年也是推陈出新。云游至此,借住客房三月有余的月支舜每日丑时准点被吵醒,下床暴走。转到隔壁,看到亲徒弟没受丁点儿影响,睡得正香,被她黑着脸,使出斗转星移到了大夏界南。

    小徒弟以前是个大残废,断手断脚在街上要饭,跟乞丐抢桥洞,扯着嘶哑的嗓子骂得比活了四五十年的老江湖还难听。睡在瓜棚里的穷鬼方术师听乐了,寻思这小孩有意思,就把她捡回去,拼得四肢摇晃,吃个饭手指骨掉七八次。潦草活到现在,凑出半身能见鬼见神的自创方术,时灵时不灵。

    总而言之,都很难评。

    活像一出足以载入野史的闹剧,洋洋洒洒演了十一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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