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浣感觉自己触到了关键。
宴席开始,她吃得魂不守舍,时常有人来敬酒搭话,她也只管:嗯嗯嗯。
宾客渐渐散去,她却一直没走,她叫阿云把那儒生表哥所赠之物拿到车上,自己则走到舅母身边:“舅母,我有话要问你你。”
舅母:“啊?”
“您究竟是怎么看我的,当年我嫁给国公,你又可有心疼半分?”薛浣又开始套话。
舅母皱眉。
“你说什么呢?嫁给国公是天大的幸事,这是你的福分。”
薛浣冷笑,若原薛浣当真以为这是福分,便不会“犟”了。
“你觉得十五少女嫁给五十老翁是福分吗?若是你亲女儿,你可舍得?”
“这可是国公爷,你瞧你,穿得是绫罗绸缎,随便一件首饰便是我们一身,若无我们,哪有你的今天,你还有脸说?”
舅母揪了她身上的衣服。
“你那亲爹喝酒落水里溺死了,亲娘又是个病秧子,很快也跟着死了,若不是我夫妻俩好心,安能有你的今天,你还能做富家小姐,做国公夫人?你怕是街上要饭,楼里卖笑!”
薛浣没有说话。
“呵……你还回我这里摆架子了?你摸着良心问问,我夫妻俩哪里亏待你了!哎呀,真是造孽,养了你这没良心的白眼狼。你阿姐请你帮忙,你还推辞?国公夫人,显着你了。”
“你觉得这国公夫人是好当的吗?我这身份作为国公夫人会受到怎样对待,你想过吗?这荣华富贵要要提着脑袋享受的!”薛浣生气了。
“怎么?是我们逼你的吗?国公本来只说纳你为妾,还不是你使了手段才当上国公夫人的,你自己有命抢,没本事享,怪得了谁?”
原薛浣使了手段?
“而且,难道你要看着你的亲表哥去死吗?我夫妻俩不提,谊儿对你可真没话说,你爱看书他给你找,你爱下棋他陪你下,他对你可比对他亲妹妹都好!这可是我唯一的儿子啊,你的亲表哥啊!”
刚才的儒生,方谊。
“那就一定要牺牲我吗!”
“不然还能怎样,他弄瞎了何府公子的眼睛,何府闹上官府,要治我儿的罪,除了国公大人,谁能救他啊!”
“谁让你出城被国公见到,招了他的眼,国公要纳你为妾,我敢不应吗?”
舅母开始哇哇哭起来,薛浣只觉可笑,我还没哭,她倒哭起来了。
好了,事情清楚了。
首先,国公看上薛浣,要纳她为妾。
其次,方谊弄瞎何公子的眼睛,要国公帮忙脱罪。
再者,这方家有意攀附。
唯有一事,薛浣不明白,原薛浣是怎么当上国公夫人的呢?按此发展,她该是到国公府做妾的,怎么成了国公夫人呢?
“夫人!”
薛涣听到熟悉的声音,是封晔。
“该走了。”
舅母惶恐地抬头,薛涣抿了抿唇,他听到多少?
阿云此时赶了回来:“夫人?”
“走吧。”薛浣说。
她向舅母行了一礼,又对刚过来的舅舅行了一礼,态度很端正,姿势很标准。
“舅父,舅母,外甥女告辞了。”
“对了,我很满意这次宴席。”薛浣笑道。
舅母一脸茫然。
她脚步刚迈出方宅,便停住。
“阿云,你叫车夫牵马车到前面那酒楼门口等我,我要散步消消食。”
“是。”阿云道。
“对了,你帮我从那酒楼里打包一些招牌点心,几坛好酒,放在马车里。”
阿云看了封晔一眼:“是。”
两人安静地走了几步。
“你听了多少?”薛浣问。
“都听到了。”封晔回答。
薛浣仔细回想,觉得自己刚刚的话是有些过激,但一没骂国公,二没骂皇帝。应该大概也许无事吧。
“有何感想?”薛浣问。
封晔沉默了一会:“是父亲对不起你。”
“你怎么这样想啊,我救了表哥,得了富贵,还有地位,我是大赢家啊。”薛浣道。
“但你不开心。”封晔说。
薛浣的笑容僵在嘴角。
“既然这样,那你能不能替你父亲好好补偿我。”薛浣道。
空气停滞了几秒。
未等封晔发问,她说:“你认识卢尚书家的大公子吗?”
封晔松了一口气。
“不认识,但我可以现在去认识。”封晔说。
薛浣抿着嘴笑:“不用紧张,我表姐托我去帮她要债而已,据说这卢公子欠了我表姐夫店里五百两银子。”
“五百两?”封晔有些迟疑。
“怎么了?”薛浣问。
“据我所知,卢尚书府不缺这五百两,这对他们而言,不算很大的数目,不至于拖欠。”封晔说。
“啊?那怎么拖着不还。”薛浣疑惑。
“卢尚书教子甚严,我估摸是这卢公子瞒着他父亲欠下的债,追债的上门他还叫人偷偷赶走了。”封晔说。
“那就好办了。”薛浣道,找他爹告状就是了。
“等下,你那表姐夫开得什么铺子?”
“说是绸缎铺子……一个公子哥应该也不买布,怎会欠了绸缎铺子这么多银子?”薛浣反应过来。
草。
薛浣暗骂,这表姐害人啊。
本朝禁赌,但赌坊利润高,民间赌坊屡禁不止,官商勾结牟取暴利,这已是约定俗成的秘密了。
但,若明目张胆地找卢尚书要银子,他恐怕能把这赌坊弄下去。这个表姐,就是个拎不清的!自己一个现代人都比她明白。
她拽了封晔的袖子就要往回走。
“你这是干嘛?”封晔纹丝不动。
“回去跟舅母说清楚,让她死心。”薛浣道。
封晔见她气冲冲的样子,有些好笑。
“其实也有办法追回银子的 。”封晔道。
“什么办法?”
“事情解决不了,那就把事闹大。
卢公子嗜赌,既然欠了你表姐赌坊的债,恐怕也欠了其他赌坊的债。敢在京城开赌坊的,背后多有贵人,只要你表姐拉了其他赌坊老板一同去要债,卢尚书也没法把所有赌坊全弄下去。”
还是古人有办法。薛浣想。
“三郎巧思。”她赞道。
她松开手,封晔感到手腕上力道散掉,他下意识反手扣住薛浣的手。
“你……”封晔是想说什么的,可他看到薛浣清澈的眼睛透着关切,突然说不出话来。
封晔是个在军中待过很多年的武将,长年跟大老粗混在一起,曾经还是会被荤笑话弄得面红耳赤小公子,现在却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对骂。
虽说十六岁前是在京城被当做贵公子养着的,但性格从小便直,一贯爱憎分明,想做便做。就从他往父亲妾室嫁衣上涂桑葚汁就能看出来。
积香山一面,他以为遇到了命定的那个人。
恰好的时机,他奉诏回京,恰好的时机,他从马贼收了救下她——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他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恰好这女子又寄住国公府,他还道是哪里的远亲来投奔,正好近水楼台。
他摩拳擦掌,想按军中那些老兵们教的那样,俘获喜欢女子的芳心。
事情本该是这样的。
他满怀期待地回府,却等到父亲给他介绍自己的继母——年轻美丽的继母。
脑海里一片空白,他早为这次的正式见面打了腹稿,却毫无用武之地。
但这桩事太隐晦,太禁忌,却让他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就像线团里的针,剪不断理还乱,若要强动还怕被刺伤。
他心里是明知早该断掉的。
他也这样做了,埋了金钗,断了念想。
他发誓,自己真的只是想远远地看一看母亲院前的桑树。然后又是不合避免的失控,他同她开心地谈笑,她还问他喜欢怎样的姑娘,要给他相看。
当然是你这样的,我一眼就喜欢上了。
还久久难以忘怀。
他从多嘴的侍女口中得知她在府上不受重视,日子很难,赏菊宴上外祖母嘲讽她身份低微的话在席间传的风生水起,甚至有人拿此话与他套近乎。
“封副指使,那般不上台面的人你莫要放在心上,不过仗着美色,国公也是晚年一时糊涂才娶了她,可莫要因此跟国公置气。”
他很生气,却无法为她反驳,他轻飘飘的反驳会给她招致祸事。他在边关许久,也见了人间百态,已不再轻狂。
可她倒是洒脱,还真给他相看了,头头是道,叫他怎能不气。听说她要独自回娘家赴宴,他便意气上头,陪母亲回娘家不是很正常吗?转念一想,还能给她撑撑场子。
后来,他能猜到她嫁给国公并非自愿,可听到还是难过。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往者不可谏。
然后便是现在。
“你若在国公府难过,和离吧?”
他并非想娶她,但他只是想她开心些。
薛浣看着他真诚的眼睛,眉心微微蹙着,心中一片恍惚。
她还是很快清醒过来,莞尔一笑:“说什么傻话?”
在这个年代和离,谈何容易,但……她还真有这个打算。
马车才到国公府,薛浣便见自己院中的侍女阿芹匆匆跑来:“夫人,国公在您院中等你呢!”
国公,他来干什么。
薛浣提裙下马车,对封晔道:“今日谢过了,我先行一步。”
封晔看着她的背影出神。
他心里对自己说:你魔怔了。
她是魏国公夫人,自己的继母。
即使她和离了,也与自己没有可能。
他恨不得抽自己几鞭子让自己清醒一下,他们是不可能的。
不要去找她,也不要再看她,更不要想着她。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这样下去,你会害死她的。
封晔攥紧拳头。
他翻身下马,拍了拍马背,对长随说:“我今日要亲自刷马。”
他试图让自己的心神从薛浣身上抽离,从必须冷静下来,他今天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
魏国公在桌边坐着,抿了一口茶:“你今天回了娘家?”
“嗯,舅舅府上摆宴席,我总要给这个面子。”薛浣很从容。
“三郎跟你一起去了?”国公问。
“嗯,他是个厚道孩子,说给我撑撑场子。”薛浣拿捏住主母的态度。
“是啊,三郎是个好孩子,是我不好。”国公有些惆怅。
“你可知这次是我安排让你舅舅回京。”国公说。
“你安排的?”薛浣惊了。
“不错,不然以你舅舅的能力,你觉得可能吗?”国公道。
“谢老爷。”薛浣道。
国公摆摆手:“你需得记住,只要你安分守己,我自会照顾你的亲眷。”
国公拿起薛浣的手放在自己掌心,轻轻揉捏。薛浣本想躲开,还是强行忍住了。
“毕竟你是我的夫人,无论如何我也会提携你的家人,毕竟外人眼里,他们也关乎我的面子。”国公道。
薛浣隐约意识到自己不能忍下去了,否则她就要献身给这个老匹夫了。
她猛地抽开手:“那我呢?您把我当什么了?”
她在借故发火。
她穿来之前,薛浣和国公大概因为某件事陷入了冷战期,国公还几次提点她。
若过了冷战期,某些夫妻的义务怕是要找上门来,她可不会牺牲这个地步。
她站起身。
“国公,您是高高在上的国公,我站起来看您也知道自己的卑微。”
“但我累了,我不想考虑什么里子面子了,我当这个夫人,呵,有谁真当我是夫人!”
薛浣拿了桌上茶碗,砸到地上,瓷片飞溅。
国公一拍桌子,站起来,用手指着薛浣:“你……你……”
他怒极:“你这不识好歹的贱人!”
他扬起蒲扇般的大手,扇了薛浣一巴掌。
薛浣被掀倒在地,手刚好撑在之前摔碎的茶碗上,半边脸上火辣辣地疼,还落下了鲜红的掌印。
她感到一阵耳鸣,用完好的那只手贴近耳朵,试图缓解耳边鸣声。
侍女们见里面吵了起来,都十分慌张。
“不准进来!”国公道。
国公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举高临下地俯瞰地上的薛浣,眼神冰冷。
薛浣瘫坐在地上喘气,她还是有些被吓到了,上次这么害怕还是京郊遇到马贼的时候。
这一下真疼啊,不愧是武将出身。
她知道国公现在肯定是没了和好的兴致了,为防止自己再受伤害,她必须说点好话。
“国公爷,您还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她挤出一个凄凄惨惨的笑。
“妾身到底还是懂您的。”她说。
“薛氏,我真没看错你!”
“你惯会掐尖要强,若你有了孩子,这后宅还安得了?还好我早叫你服了绝子汤,亏我还后悔过。”国公指着她的鼻子骂。
原来是你!
薛浣想骂回去,但才被扇了一巴掌,脸上还很疼,有点说不出话。
“之前因这子嗣的事出言不逊,我已原谅你一次,你跟我怄气积香寺住了七天,现在给你下药的阿枫也死了,你还要如何!我看你必须得清醒清醒了!”
“阿云!”国公喊道。
阿云快步进门,看见倒在地上的薛浣,她很慌张,但没敢去扶。
“从今天开始,薛氏就在这里反省,这国公夫人的院子,除了送饭的谁也不准进来!”
“菜只能送剩菜,炭火也不要供给这里!什么时候反省好了,什么时候恢复。”
国公抬步出门。
老匹夫!
薛浣暗骂。
这是要逼她服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