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浣父母早亡,未嫁时寄住舅父家。舅父姓方,刚从通判升上来,回京做了兵部员外郎。
薛浣坐在后面马车里,封晔在前面骑马,她掀开帘子一翘,员外府的牌匾还是崭新的,一对中年男女在门前迎客。
见到国公府马车,两人慌忙迎上。
封晔翻身下马,薛浣探身欲下马车,却见封晔站在马车旁,向她伸了手。
薛浣神情一窒,也不好不给封晔面子,她握着他的手走下马车,那是一只粗糙有些茧子的手,大抵是被边疆的风吹成了这样。
那对中年男女走过来,拱手作揖:“封副指使,国公夫人。”
“方员外,夫人。”封晔行礼。
“舅舅,舅母。”薛浣行礼。
两人分至男客女客席上。
舅母拉了薛浣的手,小声道:“你这是生不出孩子,打算跟封副指使合伙了?”
又来又来,薛浣感觉自己社交恐惧症要犯了。
“舅母说什么呀?”薛浣装无辜。
“你别装蒜,我早跟你说,生了儿子你才能在国公府有地位,你这么多年,肚子愣是一点动静没有。
哎,这样也好,认别人的儿子当儿子,委屈了些,但也是有个靠。”
这舅母说话是糙了些,但在这封建时代也是有理,似乎还是向着薛浣的,她虽然有点烦,还是仔细解释了。
“舅母,你知道三郎的生母是谁吗?”
舅母疑惑。
“是福安县主,大长公主的女儿,根本不用我这个国公夫人帮他做什么。
他是不清楚我的情况才卖了我面子,总之当贵客招待就是了,不要做多余的事。”薛浣嘱咐。
舅母点了点头:“行啊你,这国公夫人混得有模有样的。”
“舅母莫要取笑了。”薛浣道。
“这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啊。”舅母夸奖道,“我就说,这嫁到国公府肯定没错嘛,你当初还犟呢!”
什么意思?
什么叫当初还犟?
未等薛浣问出,舅母已然去招待其他客人了。
薛浣叹了口气,她真的想弄明白,原薛浣究竟是怎么在这“门不当,户不对”的情况下成为国公夫人的?
“表妹!”一个青衣女子冲她招手。
她拉住薛浣的手:“我当是谁,跟母亲聊得那样开心,原来是我们国公夫人啊。”
她嗓门很大,惹得众人纷纷看过来。
薛浣想,她是故意的吗?
她拉着身后的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来,叫表姨。”
“表姨好!”小姑娘甜甜地叫着。
“你也好。”薛浣对这小姑娘说。
“去找你爹爹玩去,我要跟你表姨好好叙叙旧。”青衣女子说。
“好。”小姑娘一秃噜跑走了。
薛浣想,叙旧啊,我喜欢。
“一别经年,表妹身子可还康健?”青衣女子关切地说。
“我很好,表姐呢?”
“我也很好,自七年前嫁到那江家,我随夫君外放到扬州,我们姊妹再没见过了,你的婚宴我都没能参加。
哎,当年的小姑娘没想到今天出落的如此落落大方,已成一方国公夫人了,真是世事难料。”青衣女子有些惆怅。
七年不见了吗?
“表姐,我也没想到,再见你,你的女儿都这么大了,我印象里的你还是那个年轻的样子,刚才险些认不出来了。”
“哎,生了孩子的女人老得快。算了,不提这难过的事。”青衣女子摆摆手。
她看着薛浣,叹了口气:“我们几个嫁得最好的倒是你,还记得小时候,你就是个小书呆,每天不是看书就是下棋,也不爱说话。”
“我都记不清了。”薛浣说。
她说:“你那时候,就是个小可怜的样子,秋姐儿怕你饿着,就爱给你塞点心。”
薛浣温柔地笑了笑。
“哎……秋姐儿也嫁人啦,她怀着孕,就要生了,她夫君不让她来,不然你这会儿肯定能见到的。”
“她夫君来了吗?”薛浣问。
“在男客那边,哎,她也是托你的福,嫁给了侍郎家的公子,我有时也想,我要是比你小,在你身后出嫁该多好。”青衣女子又叹了口气。
是了,这户人家因为薛浣阶级跨越般的成了国公夫人,门第也提升了。
“你可是遇到什么不顺了?”薛浣问。
“是了,你惯是心思敏捷的。
我那夫君在京城开了绸缎铺子,卢尚书的大儿子在我铺子里赊账,赊了有五百两左右,欠了一年多,就是不还,向卢府讨要,还被打了出去。
我们也是小本生意,这五百两的亏空不是小数目,这告官也不定能告上去,这不,想请你想想办法。”
薛浣沉吟良久,照这表姐的话,确实是她们在理,但具体情况还是要亲自看,她不敢妄下定论,也不确定自己能否摆平此事。
“我知道了,只是事情能不能摆平我也不知。”薛浣实话实说。
“你身为国公夫人,这点事应该不难吧?”青衣女子有些急了。
薛浣看着她,头又开始疼了。
还当是与表妹叙旧,原来是请国公夫人办事。
“表姐,你安静些。”薛浣冷冷说。
青衣女子的胸口起起伏伏,最后一甩袖子走开了。
这员外府,也是相当败心情啊。
阿云斟了杯茶递给她。
薛浣接过茶,轻抿了一口。
此时一个侍女走过来:“国公夫人,大公子叫我传信给你,让你去你之前的房间,说有东西给你。”
如果是这中真的薛浣,她定能认出这是她表哥的贴身侍女,但薛浣认不出,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又要作妖?
她本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想法,带着阿云去了。
别是什么私情之类,那可就要雷死她了。
房间不大,推开房门,她看见一儒生打扮的男子:“表妹!要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表哥?”薛浣不确定地歪头。
“稍等啊……”儒生站在桌子前摆摆弄弄。
薛浣后退几步,太诡异了。她正要拔腿就逃,儒生突然回头,手上还拿了本书。
嗯?
什么情况。
“你躲那么远干什么?父亲让我备考不让我出来见客,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寻到机会。”
嗯?
他拽住薛浣的手,把她拉过来。薛浣猝不及防,险些跌倒。
“大胆!”阿云道。
“哎呀,小点声啊,我就长话短说……”他碎碎念。
“这个荷包,秋姐儿给你做的,她知道你在国公府不容易,也帮不上忙,就做了个香囊给你,塞了香草,静心提神,她怀孕夫家不让她出来,就我来转交了。”
他把一个荷包递给薛浣,薛浣一愣,下意识接住。
“这个平安符,也是秋姐儿求的,南边崇安寺的,她听说你天天上山礼佛,觉得你会喜欢这个,你也是,怎么突然吃斋念佛,跟个老太太似的。”
他递给薛浣,薛浣再次接过。
“这个,手帕,她绣的,你绣工很差,她说要是有人让你绣东西,你可以拿这个充数。额……我记得你小时候让你绣东西,你几乎都是拿她的充数的吧?”
怎么会有人有本事让国公夫人绣东西啊?薛浣哭笑不得。
“接下来就是我的啦。首先,是这本棋谱,你一直喜欢下棋,我也知道你真的爱棋,只是听说你不知怎的立志不再下棋了,太可惜了。我还不懂你嘛,看了这棋谱一定会手痒,总之,不要放弃,这可是我费老大劲从章怀那里敲诈来的。”
下棋,又是下棋。
可是真的薛浣回不来了啊!
她回不来了!
薛浣鼻尖一酸,眼前浮起细细水雾。
她接过棋谱,可手上东西都拿满了,她又理了理,把棋谱放在最底下,上面铺帕子,再放上香囊与平安符。
她突然痛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下棋高手,这样还能假装薛浣没死,还能让薛浣下棋。
眼泪滴在帕子上,洇出水痕,她伸手擦了擦,没擦掉。
“这最后一样,是《九章算术》……呀,怎么哭了啊?”儒生有些慌张。
他想伸手,但想到男女之别又缩了回来。
薛浣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他还是拍了拍薛浣的肩膀:“别哭了,你这样都是我害的,怨我就是了,想恨便恨,是我对不起你。等明年春闱,我定要拿下一个好名次,我要努力当大官,很大的官,往后,哥哥给你当靠山。”
“喏,继续看这《九章算术》。”
谁家送礼物送数学书啊?薛浣暗骂。
“你看这个题,做一下。”好家伙,还当起数学老师了。
薛浣还真去看了。她不是古代人,可数学题还是能看懂,也会做的。
她刷刷写下答案。
“诶……你还是那么聪明,我告诉你,这个题,连章怀都被难倒过,但你可以。”
“所以呢?”
“你比探花都聪明诶,你不骄傲吗?”
“骄傲。”谁信你鬼话连篇。
“所以你要好好的。”儒生说。
薛浣感觉自己的心脏停跳了一会。
“知道了。”
“这是你的侍女?”儒生问。
“对。”薛浣说。
“你可要照顾好你家主子。”
薛浣回头,看见泪眼婆娑的阿云。真没出息啊。
阿云点头。
薛浣离开了,一步三回头。
待走到宴席上,风吹得她心神渐定,清醒过来,她忽然想起一事:
表哥说她这样都怪他。
想恨便恨。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