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我有多久没下棋了?”
薛浣问身边的阿云。
此乃套话。
阿云神色有些低落:“回夫人,约莫三年了。”
三年,可真够久的,按众人的说法,薛浣于棋艺十分擅长,可为何三年不曾下棋呢?薛浣的住处也没见到棋盘之类的东西。
其中必有隐情。
薛浣抬头看向天空,做出一副迷茫伤感的表情:“我上一次下棋,是什么时候啊?”
“还是三年前……在大长公主府里,您输给了一个女妓,但分明是有人给您的茶水里下了药,让您腹痛难忍,这才输了的!”阿云说着说着竟然激动了起来。
这可不像她。
薛浣摆了摆手:“罢了,旧事而已。”
“怎么能算了呢,夫人!
您棋艺高超,整个京城,不,整个大燕恐怕难逢敌手,人人见了不称一句国手。当年是小人设计,您却说时也命也,技不如人。
可……分明是那小人的过错,您却立誓再不碰棋,还叫我们莫要再提。”
这个阿云平时不是要多沉默有多沉默,怎么现在如此义愤填膺?薛浣都有些被吓到了。
而且她不是国公的人吗?怎么现在又这么关心这个国公夫人了?
或许,她对原薛浣还是有些感情的?
不是没可能,毕竟跟了原薛浣五年。
而且,阿云似乎很在乎原薛浣下棋这件事。
薛浣温柔地笑了笑:“很难过吗?那今日提个够吧。”
阿云呆了一下。
这是一个漫长而传奇的故事。
当年的阿云还是个十五岁的小丫头,被国公安排到主母身边服侍,还被吩咐了要把新夫人的动向告知国公。
她只觉这个新夫人身份低还被国公提防,很是看不起。
改观来自于一场宴会。
那时先帝还在位,民间有位隐士擅长下棋,颇得先帝赏识,大长公主素喜热闹,办宴席时也请了那隐士,隐士也来了。
那隐士在京中颇负盛名,受邀来宴席的一些王公大臣不服,特来挑战,均惨败而去。女客们听见男客那边如此热闹,也开始比赛棋艺,大长公主还添了个玉佩作彩头。
薛浣也参加了。
她棋风看似平稳,暗藏机锋,阿云看着她赢了一局,两局,从惊讶到钦佩到习惯,一直赢到最后。
赵侯夫人那时尚未出嫁,其父乃当世大儒,她闺中素有才名,扬言玉佩乃囊中之物,谁料最后还是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输给了薛浣,自觉颜面尽失。
大长公主因福安县主之事对她颇有微词,不愿给她彩头,于是道:“这彩头只一个,给的是此间宴席里棋艺最高者,薛夫人可是忽略了什么?”
这是要薛浣与男客里棋艺最高者对弈。
也就是要薛浣与那隐士对弈。
阿云暗道要完,论棋艺,女子怎么可能比过男子呢?那隐士的棋艺可是得了陛下赏识,薛浣一介女流,必输无疑。
薛浣还是去了。
那隐士见薛浣要挑战,摸了把胡子:“夫人莫要自讨没趣啦,老夫自诩风流,可不愿见美人落泪。”
“以棋会友,何须落泪,落子便是了。”薛浣道。
“那老夫让夫人三子吧。”
“不必,让子就没意思了。”
“行,夫人可莫要后悔。”
那盘棋下了一个多时辰。时常有人过来看一眼,问她:“输了没?”
“还没输啊?”
阿云看不懂棋,但作为贴身侍女,她得站在这里。
她看着两人全神贯注,酣畅淋漓,忽觉可悲。
可悲自己。
在这二人面前过于渺小了,不是来自身份地位,只是站着就觉得渺小罢了。
谁也没想到,最后薛浣赢了。
薛浣说:“小女不过仗着年轻体力好,侥幸获胜。”
隐士说:“得了吧,赢了还卖乖。”
陛下闻讯,赐了她一套和田玉的围棋,黑子乃墨玉所做,白子乃和田玉中的极品羊脂白玉所做,价值连城。
自此,薛浣成了这京城头一号的风光人物,京城女子也掀起一股学围棋的浪潮。
阿云说,那是她生命里最风光的日子,人人听说她是薛浣的侍女,都要另眼相待。
时有人向国公府递上拜帖要与薛浣论棋,薛浣也偶尔应战。
大概是两年后,还是在大长公主府上,先帝胞弟端王说:“我近日得一美人,下得一手好棋,想请夫人赐教。”
大长公主,不,那时还是长公主,她虽然对薛浣不满,但还是出声:“国公夫人与一风尘女子对弈太过荒诞,此举于礼法不合。”
端王道:“以棋会友嘛,至少你问问国公夫人愿不愿意。”
薛浣同意了。
下棋前她饮了一口茶水,就是这茶水出了问题。
谁下了药已经不可考了,薛浣下不久就腹痛难忍,此局下了半个时辰,输了。
赵侯夫人调笑道:“薛夫人虽然棋艺输了,不过论相貌还能算是赢了,谁料这风尘女子可远不及薛夫人貌美呢。”
这是那薛浣与风尘女子相比,对贵妇而言是一种折辱。
人人皆道国公夫人输给一个女妓。
可阿云看得清楚,分明是奸人坑害,她想去讨个公道,薛浣却拦住她。
技不如人,时也命也。
若她技艺高超,腹痛也阻止不了她。而且经此一事,薛浣自觉得意忘形,恃才傲物,树大招风,她立誓不再动棋,那和田玉围棋也封于柜中,再不见天日。
听完故事,现薛浣叹了口气。
“阿云,多谢你。”多谢你还记得这京城曾经存在的一道风采,记得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薛浣。
可惜,薛浣已经去了,世间再无那样好的棋艺了。
“只是这棋我终究还是不会再碰了。”现薛浣就算要碰也无能为力,她连下棋都不会。
阿云的眼神暗了下来,她见夫人终于愿意提起此时,本来还期望薛浣回心转意。
薛浣也很难过,这个故事太悲伤了。
这个薛浣,不在乎男女尊卑,不看轻风尘女子,才貌双全,行端坐正,却落得如此地步。
她攥紧拳头。
现在她借了薛浣的身体,怎么着也要帮原薛浣做点事吧?她迫切地想了解薛浣这个人,弄清她自缢的原因,如果可以,她想替薛浣报仇!
待回了国公府,她遣人去叫封晔。
封晔很快便来了,身上还带着淡淡酒气。
她有些后悔,自己好像太急了。只是人来了,她也不能赶走。
“怎么这赏菊宴只顾着喝酒了?”薛浣打趣道。
“阿云,叫后厨熬些醒酒汤吧。”虽然他外祖母为他狠狠为难了自己,但她还是恩怨分明的,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他了。
“是。”阿云说。
“多谢夫人,不过我酒量一贯很好。”封晔说。
“那也喝些醒酒汤吧,不然第二天头疼。”薛浣道。
“外祖母今天为难你了吗?”封晔问。
废话当然为难了,一口一个贱妇呢。薛浣暗道。但话不能这么说。
“倒也不算如何为难吧,不过你小子消息灵通啊。”薛浣道。
封晔微微蹙眉:“我比你大了四岁,别在我面前装老成。”
薛浣笑了笑,这人还真是不把她当母亲,说话随意得很,不过,她也不喜欢给人当妈,倒合她心意了。
“我叫你来是为了你的婚事,我不知道国公怎么想,反正我的意思是你一定要挑个自己喜欢的,所以我有人选先跟你商量,再告知国公,怎么样?”薛浣得意洋洋。
自己喜欢的,封晔一时有些恍惚,他看着薛浣,自己喜欢的……
他别过脸:“你倒是善良。”
薛浣自然没法跟他讲二十一世纪的自由恋爱,她只是说:“在我看来,男子跟女子一样,都想娶或者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才更容易得到幸福。”
大逆不道。封晔想,她总是说这样的怪话。
他必须放下啊。
她毕竟……哪怕不是自己的母亲,也是别人的妻子。
可她说要自己娶喜欢的姑娘。
他想到了那枚埋在桑树下的金簪。
“今日定远侯夫人与我说,定远侯很中意你,我听闻你在定远侯麾下多年,很得他赏识,全了一段翁婿之情也不失为佳话,你待如何?”
封晔忽觉恼怒,她不是说要他娶自己喜欢的姑娘,怎么反手要将别人塞给他?
“封晔?封小将军?”
封晔回过神。
她好生无礼,直呼他的名字,还一副茫然无知的样子,叫人难以怪罪。
“夫人。”他无奈唤道。
“我对定远侯小姐无意。”他拒绝得干脆。
“啊?可你还没见过她呢?”薛浣惊讶。
“无意便是无意。”封晔道。
薛浣暗自揣度,是不是他跟定远侯有些不为的龃龉?这倒是不方便问了。
封晔才出口拒绝,现在却又暗恨,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只是京郊多见了一面,再见到便难掩失意。
本想不过有缘无分,自当勉力忘却,谁料这情之一字,越是压制,越是难捱,叫他不知如何是好。
她为什么不是来府上做客的小姐呢?
他觉得自己魔怔了。
可她还是单纯地同他说话,见面,为表达感激之情,还要给他相看妻子。
他隐秘地为她这份亲切感到欣喜,又为以母亲自居的态度感到愤恨,祈求她能给他一个本该不容于世的回应。
若她只是父亲的夫人,他大概就直接躲着走了,可他还是想见她,所以在院外稍逗留,看了桑树,谁料真碰见她了,还被她挑逗一番。
薛浣有些局促,她感觉自己办砸了事情。
“听你的,不喜欢就算了。”身为现代人,她坚决不做封建大家长。
侍女阿云端着醒酒汤回来了,她将汤搁于封晔桌上,然后走向薛浣,站定,她从袖中掏出一封拜帖。
“是世子夫人遣侍女送来的。”阿云小声道。
封晔在一边自觉地喝汤。
薛浣打开拜帖。
这拜帖来自薛浣的娘家,准确说是薛浣的舅舅,上面称薛浣的舅舅升官回京,做了兵部员外郎,要请国公府过去吃席。
不过世子夫人直接将拜帖递给她,估计是让她自己处理的意思。
“舅舅一家离京多久了?”薛浣问。
“三年多了吧。”阿云不太确定。
“三年不见,去看看他们吧。”薛浣道,她也想见原薛浣的家人。
封晔放下汤碗:“不若我同夫人一起去吧。”
薛浣眼睛一抽:“啊?”
搞什么啊?他凑什么热闹?
“出嫁女回娘家吃席,若是没有夫家人作陪,恐要让人以为夫人不受重视。”
她本来就不受重视好吧。
显然这封三郎是个没弄清情况的。
“没人敢不重视国公夫人的。”薛浣勉强地笑了笑。
“那不行,礼数如此,不能让人瞧轻了您。”封晔说。
呵,她自来了这里,就没遇到几个瞧得起她的,整天被各种嘲讽侮辱,为保小命还没法顶嘴。
“你这张口一个礼数闭口一个不行的,还道你是哪里的酸儒。”薛浣没忍住嘲讽了一句。
“是尊重。”
“呵。”薛浣冷笑一声。
“我这低贱之人在这府里要什么尊重啊。”她话已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话中的迁怒。
“对不起,”她的声音毫无机质,“我僭越了。”
她别过头。
封晔看着她从温和冷静到愤怒。这才是真的她吧,鲜活的,骄傲的,不满意还会嘲讽别人酸儒。
他真是头一次被说是酸儒。
可他竟还替她委屈,他知道父亲冷落她,外祖母因为母亲迁怒她,当众贬低她。
其实阿云同薛浣讲故事时,他在假山后躲清静,却听到她这样一番过往,她棋艺高超,想必十分爱棋,却忍痛割下所爱之物。
他不知道她该有多绝望,却还要对着他笑,做出贤妻良母的模样听父亲的吩咐给他相看。
他听她自称低贱,却想走上前拉住她的手,安慰她没关系,她一直是聪明的,骄傲的,美丽的。
“无碍。”他觉得自己真的完蛋了。
“若夫人不愿便算了。”
薛浣冷静下来,觉得或许封晔是因为定远侯的事拂了她的面子才要如此补偿。她应该接受这好意。
“还是三郎考虑周全,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