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人守则

    在场的牙人个个一言不发,孙县令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钱主簿出面打圆场,让牙人们不必担心,县衙不会强人所难,只是想跟大家伙儿买个消息。

    “不知明府想要什么消息?”出人意料地,康家当家人康二娘当先问道。

    此时,蒋玉南把事先写好的牙人守则,一一分发下去。

    牙人守则这个主意,是蒋玉南提出来的。与北戎互市这两个月,仅仅十个官牙人,都能时不时因抢单行为,闹到她跟前。

    她早就考虑给牙人行业树立规范,以便将来榷场顺畅运行,正好借着这次机会,她把这个想法提了出来。

    钱主簿对此很是赞同,但看过她草拟的规章后,却轻轻摇了摇头。

    蒋玉南初时还没太明白,等到这草拟的文书经孙县令批改过后,她才恍然大悟。

    参照前世的员工守则,她习惯性把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事无巨细地做了规范。经孙县令批改后,原本洋洋洒洒一页纸,仅剩几十个字,从操作指南彻底变成了指导性文件。

    如此一来,解释权全部留在县衙手中,既不会出现守则禁止行为列举不足的问题,也为一些需灵活处理的地方留下了空间。

    不愧是科举出身,这一套,还是文人玩儿的溜。

    因经常需要签订各种契书,牙人们都识得一些字,蒋玉南又特意将守则写的浅显易懂,读起来并不困难。

    看着手中的守则,有人惊呼,有人皱眉。

    孙县令冷声道:“各位看仔细了,如今我朝虽与北戎开展贸易,但毕竟两国有别。若是有人犯了第一条,直接以叛国罪论处。”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守则第一条,四个字,爱国守法。

    马家领头人马巧嘴首先发声表忠心,哭诉了一通战乱中被北戎迫害的血泪史,后又指天发誓绝不会与北戎人勾结。

    有她开头,剩下的人也不甘示弱,纷纷有样学样。

    钱主簿一脸慈祥、和风细雨地安抚众人,表示相信大家,末了却又叹了口气,“只是,榷场互市不像战场上明刀明枪。北戎人素来狡猾,诸位若是一个不小心,遭人蒙骗,那可就......”

    蒋玉南适时跟进,扮演起了解说员。

    巡检司没有特意捂着消息,查获北戎匪徒铁锅一事传到雄县来,应该就是这两日了。为了尽快查清案情有个交代,孙县令也不再要求秘密办案。

    蒋玉南把案情描述得绘声绘色,重点强调了知州大人严查严办的风格。

    她不动声色观察四周,不少牙人这下慌乱起来,个个指天发誓,决没有沾手过如此买卖。

    “大人,小人从未贩卖铁锅给北戎,大人明鉴啊!”

    “对对对,大人,小人也没有!”

    庄、马、康三位领头人却仍然稳如泰山。马巧嘴当先反应过来,“大人,经我等磋商的交易,每一笔都曾在榷场管理处登记。大人只需调取相关记录,便能还我等清白。”

    经她这么一说,先前慌乱的牙人们连声附和。

    “诸位,稍安勿躁。”蒋玉南抬手示意,让在场牙人先安静下来,“明府早已派人调查,从记录上看,确实与诸位无关。”

    “不过,”她话音一转,“诸位整日与北戎商人打交道,或许能为这案子提供些旁的线索。”

    “钱主簿先前所说买个消息,是否是指此事?”康二娘问道。

    钱主簿点了点头。

    众人一听洗清了嫌疑,都松了一口气。可听见县衙要他们提供线索,又个个推三阻四起来。

    一人说:“禀明府,小人一直本分经营,从没与那等北戎匪徒有过来往。”

    又一人道:“明府明查,小人一心扑在榷场交易上,未曾注意到有何异常。”

    众人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说来说去,无非是三个字——不知道。

    “明府,过去两月中,确有北戎商人曾打探过铁器交易。小人这几日思来想去、寝食难安,正想向大人禀报。”康二娘刚一说完,庄、马二人就怒目而视。

    “好,好,好!”孙县令脸色回暖,命人带康二娘去偏厅录口供。

    识时务者为俊杰,蒋玉南感叹道。康二娘才二十出头,便能以非本县人口身份,获得榷场官牙人名额,着实有几分眼力。

    有她带头,又有两名牙人主动提出,要提供线索。但庄、马二人及其拥趸还是装傻充楞。

    “明府体恤,牙人税只定在十税二。诸位这段时日,不说赚得盆满钵满,也算是发了一笔横财,总该投桃报李才是。”

    蒋玉南再三劝导,庄、马两人还是不为所动,剩下几家牙人又皆以她两人马首是瞻。

    孙县令的脸色越发阴沉,蒋玉南感觉他下一刻就能拍案而起。

    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她暗中朝站在门外的樊厉打了个手势,不一会儿,他带着一男一女两人,进了二堂大门。两人刚一露面,庄、马二人便面色突变。

    这两人曾因不愿归属庄、马两家任何一派,在竞争官牙人名额时惜败。如今,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正这时,康二娘等人从偏厅回来。

    蒋玉南清了清嗓子,“人齐了,各位就座,今日研讨会正式开始。”

    现在才开始?庄、马等人听见此话,皆面面相觑。

    “今日召集各位,主要宣布两件事。一是官牙人选拔,二是牙人税调整。”

    孙县令话音刚落,场下众人便炸开了锅。

    “选拔,什么选拔?不是已经定下十大官牙人了么?”

    有人警惕地盯着刚进门的那一男一女,“难道,是要增加官牙人名额?”

    “调整牙人税是什么意思?要提高牙人税赋吗?”

    堂中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闹哄哄得,孙县令不得不拍了拍桌子,“肃静!”

    他生了一张板正的面容,冷着脸的时候很能唬人。众牙人被吓了一跳,总算意识到自己如今在公堂不在市集,这才噤了声。

    接下来,他们听到的话,才是重磅炸弹。

    榷场试运行期间,十个官牙人名额,每三个月重新评选一次,且官牙人需及时向官府报送风险信息。

    牙人税仍按十税二执行,但需按十税三预缴,多出部分为保证金。一旦被官府查出,未执行牙人守则,罚款直接从保证金中扣除。

    鉴于康二娘等三人,刚刚表现良好,特保送为下一期官牙人,下期可免于缴纳保证金。

    不知是被这消息砸蒙了,还是被孙县令铁青的脸色吓住了,刚刚喧闹的众人竟鸦雀无声。

    康二娘等三人喜上眉梢,连连道谢,直呼“大人英明”。

    庄、马两派人这才惊醒,可惜孙县令早在宣布新政后就离开了,一堆人只好急吼吼地围着钱主簿。

    庄三婆压住手下人马,急切问道:“钱主簿,钱大人,这是怎么了?不是说,今日要与我等研究、讨论么?知县大人怎么这就走了?”

    “是啊,主簿大人,这,这也太突然了。”马翘嘴在一旁帮腔。

    钱主簿悠哉悠哉,拿起桌上茶杯,品了又品,直到庄、马两人催了第三次,这才开口道:

    “研究、讨论,大人给过你们机会,可你们不珍惜啊!看看人家康六娘,一个外县人都知道配合县衙工作,你们还是我们本县人口,真是!”他长叹一口气,“唉,大人脾气直,你们啊,自求多福吧!”

    一番话更是将众人吓得六神无主。

    这些人还想再为自己辩解几句,钱主簿以公事繁忙为由,迅速溜之大吉。

    蒋玉南走慢一步,被人群堵在门口。她被吵得耳朵生疼,只好假装顶不住压力,给众人漏了个情报。

    向官府提供线索、帮助破获案件之人,可按照案件重要程度,获得不同积分。积分越高,在官牙人评比中越占优势。

    “同样的消息,可只有第一个向官府报告之人能获积分。我若是诸位,就不会在这儿浪费功夫了。”

    蒋玉南话音落地,庄、马二人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带着两方人马稍稍拉开距离。见再也打听不出来什么消息,两人这才死了心,带着人离开了。

    “三婆,您资历最深,依您看那蒋书吏所言是真是假?”

    马巧嘴与庄三婆并排而行,互相打探。庄三婆道:“是真是假我不知,但我知道银子是真的。若是北戎商人知道某些人会透露消息,以后还会找他们交易么?”

    “你是说......”两人没有明说,却都心知肚明。

    待人群远去,钱主簿这才走出藏身的后堂,一脸担忧,“蒋书吏,你说,这法子管用吗?”

    蒋玉南也不敢打包票,但这个法子是她提出来的,总不能自己先泄气,只好宽慰道:“至少我们还有康二娘几人提供的线索,说不定就有好消息。”

    钱主簿闻言为之一振,立马脚下生风,疾步去了偏厅。看着他圆墩墩的身形,跑得虎虎生威,蒋玉南也不禁佩服。

    偏厅中,孙县令正对着书案眉头紧锁。见两人进来,立马将手中一份纸张交给钱主簿。

    未几,钱主簿也是脸色大变。

    蒋玉南好奇不已,待那页纸传到自己手中之后,也是心头一震。

    早在两月前,榷场开业之初,就有人来打探雄县铁匠手艺人!

    吴记的铁矿石配额疑云,再度笼罩在几人心头。

    张主簿连忙道:“明府,自张知州再次来信后,我便派人一直暗中监视吴记,这几日并未有何发现。或许,这就只是北戎人一时兴起打听了几句。”

    孙县令眉头虽然稍微平展了些,却还是不放心,立马又向两家铁匠铺加派了人手。

    正说着,门外来报,万家人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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