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琼走上前一看，果然是郑九娘。
”明明说好了抄一本一百文，我抄了十本，你为什么只给我一本的钱？“
”谁给你说好了一本一百文？“
”哎，你们谁答应的她，快站出来我瞧瞧。”
一个三角眼男人一手叉着腰，一手对旁边站着的一群人指指点点道。
这些人中没一个人敢应声，三角眼与寺中有些关系，他们都是从他手里接抄经书这活的。
现在他摆明了想为难这个小娘子，谁出头就是断了这抄书的财路。
郑九娘气急，想指认那个人，但见那人祈求的目光，到底没有动作。
“慈恩寺是什么地方？岂容你在这放肆？你还想不想要这一百文了？不想，那你把抄好的都拿回去好了。”三角眼随便抓起桌上郑九娘抄写的经文，就要往外抛。
郑九娘咬咬牙，去拿桌上的一百文钱，这人却突然抓住她的手，很享受似的摸了一把。
“你！”郑九娘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她速来伶牙俐齿，现在却只能用力抽出手，却没抽出来。
“你一个小娘子，到处抛头露面做什么呢？还是我好心，这样吧，下次还是这个价钱怎么样？”
三角眼把价钱两个字咬的极重，笑容从不屑到猥琐。
给她一个小娘子一份工还嫌钱少？女人嘛，就是欠教训。
郑九娘心中苦涩，虽然知道在慈恩寺中这人不敢真做什么，但这种屈辱也是让她难以忍受的。
她是身世高贵的五姓女，她的姑母是李建成的太子妃，就算受到玄武门之变的牵连家中式微，又何曾见过这种敢轻薄她的人呢？
“哎呦！”
三角眼捂着被什么东西打中的眼睛，大喊道：“是谁打我！”
“高七郎君？！”趁此机会郑九娘赶紧挣脱三角眼，满脸惊喜的立马跑到高琼身边。
随手捡了个石子，高琼快准狠打在那她看着就讨厌的三角眼上后。
“这就是你口中的慈恩寺？”高琼似笑非笑看向带路僧人，又抛了抛手上的石块。
看样子要是这僧人不表态，这么大的石头，高琼得把那三角眼打到见血不可。
能给高琼带路，这僧人在寺中很有些地位，因此对于高琼的出身并不畏惧，一路上都在讲慈恩寺的好话，没想到打脸来的这样快。
僧人一看形势，自然知道该怎么处理。
“你是来查案的吧？”郑九娘小声道。
高琼点头，她对这个活泼开朗的小娘子观感不错。
“这个案子别的地方我帮不上什么忙了，上次我知道的都说了。”
“但慈恩寺我很熟的！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啊。”
“你经常到这里抄书？”
“不止是抄书，也做些别的活，所以全寺我都很熟悉的。”
高琼一个娘子，没有严守礼教，等着依靠家世去嫁入高门，自此享受荣华，而是尽心查案。
而且她还了自己兄长的清白，修缮了他们住的屋子，对这样的女子郑九娘很是钦佩，也很感激。
可惜上次好像并没有帮到她，这次她又救了自己，如果能帮到她就好了。
“案发之后我听这里的僧侣讨论过这个案子，里面有不少当时的细节呢，但他们肯定不可能把这些告诉你的。”
郑九娘凑近高琼，紧张的看着带路僧人还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才放心道：”都说出家人六根清净，其实寺院藏污纳垢之处也不少，你可别全信他们。“
高琼点头，九娘说的没有错，寺院，特别是慈恩寺这种地方，一向与朝中官员来往密切，可能谈不上什么藏污纳垢，但为了自己的利益而隐瞒某些事，确实也是人之常情。
既然九娘说这话了，她还真有事要问她。
”案发那日，真的只有康芙一个人落水吗?“虽然觉得在这件事上慈恩寺其实没必要骗她，高琼还是重复问道。
郑九娘困惑的眨眨眼睛，她还以为高琼会问什么隐秘的问题呢，有没有人落水？
这算什么秘事？
虽然摸不着头脑，但她还是很认真回答道：“那日确实只有阿芙姐姐一个人落水了。”
高琼有点失望，难道自己猜错了吗？
她的目光放远，一直到长安城外。慈恩寺地势开阔，她现在又在高地，能清楚看到脚下泛起的大片波波粼光。
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曲江。
“对案发那日的细节，我也很好奇，你能都告诉我吗？”
郑九娘赶紧点头，一股脑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高琼，也印证了高琼心中的猜测。
告别郑九娘，留下僧人处理那三角眼。
高琼终于想起王方衍似的，道：”王郎君在长安城颇有些人脉，不知道与这附近的金吾卫有没有交情呢？“
如果在这周遭有人落水的话，不是在大慈恩寺中，那么就是在曲江了。
慈恩寺与曲江水道相连，康芙的尸体不就是在慈恩寺水渠下游发现的吗？那里离曲江很近了。
金吾卫负责日夜巡视长安，曲江落水是大事，肯定会惊动金吾卫的。
王方衍很好奇高琼要找除康芙以外落水之人的原因，带着高琼，很快找到了一个案发当日值守曲江的金吾卫校尉。
这薛校尉是金吾卫中的卫官，与王方衍很是熟络，对这个问题思索片刻后道：
“二月末正是春宴盛日，许多人在曲江附近摆夜宴。那日突降暴雨，曲江当时有好多人都落水了。”
果然有人落水！
高琼赶紧又问：“可还记得有没有哪位女子落水，是哪一家的游船落水，落水之人又在哪儿呢？”
本以为问到如此细节之事薛校尉肯定要思考一阵，没想到这次薛校尉不假思索答道：
“就是我们之前约好的那条画舫嘛！我要巡夜去不了，你却临时反悔。我想起来了，落水的是一个妓.女，所以...”
一个以字拖长了音调，说罢，瞧着王方衍，嘴上抱怨，脸上却是一片我都懂的暧昧表情道：“你是见她如今被金屋藏娇，才知道后悔了？”
原来，案发那日长安城一众权贵子弟相约在曲江夜游，请了平康坊最有名的几位妓女相陪。
王方衍本来答应的好好的，却临时反悔，错过了这次宴会。
薛校尉以为王方衍是看上了那位落水的妓.女，当下便打趣起王方衍。
他们这些权贵子弟，有父辈祖辈门荫，生来就有官位，生活无虑，狎妓出游就是日常。
因此在平康坊有个相好，甚至几个相好，都是常事。加之大唐官场也以狎妓为乐，这群男人在外公然品评妓.女成为一时风尚。
以往王方衍应付这种场面自然很轻松，但是今日高琼在旁边，还一脸兴趣很浓的模样看他，王方衍只是客套几句，都有些额头冒汗。
见两人越说越深入，再说下去恐怕王方衍今日都要被拉去平康坊了，高琼也欣赏够了王方衍的窘迫，总算回到正题上，了解了那夜落水一事的始末。
。
走出慈恩寺，王方衍还在想案发当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每个人又在这个案子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如果案发那日，有第二个人落水，那么他在那时候换尸体应该很容易。
居然真的是他，王方衍反复在心中咀嚼这个人，越想越觉得自己之前遗漏了太多，明明他的嫌疑最大。
”你现在还没有想明白这个案子的关键吗？”高琼已经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做了，王方衍也该明白才是。
“我没想到他居然敢这样做，他难道没有想到后果？”王方衍想到那个人从头到尾都在做戏，还编织了这样大一张网，就觉得不可思议。
褚遂良真的值得他这样做吗？
还是太尉施压了，他父亲也让他这样做了？
他原来明明不是这样能被权力压弯脊梁的人。
“他想到了，所以才前后矛盾，想帮我们又怕我们真的发现什么。现在，我们就去帮他下这个决心好了。”
王方衍点头，两人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的郑重。这个案子能不能一举告破，就看接下来了。
。
王方衍和高琼在大理寺中的一举一动，自然早有人监视。
来庭业知道他们已经发现尸体是假的，心中焦虑。
突然听到下人禀报，二人来访，心中讶然。
高琼一进门，就笑着说：“来寺丞，我听说你这里藏了一位美人。不知道方不方便与我们二人相见呢？”
“我也想看看这位迷倒来寺丞的美人有何种风采呢。”
话说的客气，可态度却摆明了势在必得。
来庭业下意识看向王方衍，王方衍却站在高琼身后，态度鲜明立场坚定。
来庭业紧张的吞咽几下，他知道，有些事情已经朝着他最不想看到的方向发展了。
见来庭业迟迟没有动作，高琼知道他还心存侥幸，干脆挑明了。
“来寺丞，本来我没有注意到你。不过在我听了一个故事后，就查了一下你的生平，实在有意思的很，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一听呢？”
来庭业站在原地僵硬着没动，既不反驳也不点头，高琼就当做他同意了，把在吏部甲库查到的都说了。
“来庭业，祖父为隋朝大将来护儿，来家也是自大汉时起的世家大族。
可当年隋末大乱，来护儿忠心护主，被弑君的宇文化及差点灭族，只有你父亲和伯父几人侥幸逃脱，从此家道中落。
贞观年间，你考中进士，却没有门路，只能等待守选。
这一等，就是许多年，你只能靠微薄的九品散官俸禄勉强糊口。
那时大唐初立，连跟太宗皇帝打天下，本就出身高门还得了皇帝不少赏赐的勋贵都家徒四壁，更何况你家呢？
来护儿死后，来家迅速败落，愈发贫困。
而你的父亲虽然有才能，为大唐效力多年，却一直没有大的作为。
直到贞观十七年，你们等来了一个机会。
贞观十七年，太宗皇帝废太子李承乾。
当时李承乾谋反作乱按律当处死，但是你的父亲看出太宗皇帝舐犊情深，献言太子应免于一死，太宗皇帝大悦。
你家自此便得到了太宗皇帝青眼，终于从一众苦熬的文官中脱颖而出。
更幸运的事，你父亲后来还得到了长孙无忌的提携，命运从此便开始改变。
而你，来庭业，在守选多年后，终于在贞观十七年等到入仕的机会，到外地做了一个九品县尉。
这几年，你父亲的官位节节攀升。去年，也就是永徽三年，你回到京城。
回到长安城之后，你又遇到了当年令你心动的女子。”
本来，来庭业面无表情的看着高琼讲这些，听到她讲到此处，突然间笑了。
这笑容哪还有平日那副温雅模样？
这笑容又冷又阴毒，让人发寒。
但高琼却又饶有兴趣的看着他变脸，被打断也不怒，更没有害怕。
“高七郎君果然名不虚传，我想刚开始那些各怀鬼胎让你查这案子的人，一定很后悔让你插手了这个案子。”
高琼一脸赞同的点了点头，又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露出一副很苦恼的表情说：“唉，有的时候人太聪明也不是一件好事，其实我也很为自己怎么这么聪明而烦恼。”
看到来庭业明显僵硬的表情，高琼又补充道：”不过没有关系，虽然总有人说知道的太多死的快。”
“可是谁让我又聪明，又有家世背景呢。”说到这里，高琼不禁感叹一声，像自己这样有自知之明的人可不多。
世上像高六那样脑子不好用，以为有个好家世，就认为自己有本事的人可太多了。
虽说投胎也是种本事罢，但想在长安城混迹，光凭这个可不够。
高琼随即话锋一转，紧紧盯着来庭业，一字一句道：“想要害我的人，也得想想他们能不能承受得住后果。”
这话意有所指啊，这是在威胁自己？
高家小霸王原来就这点本事。
还真以为家世能成为她的依靠？
来庭业在心中不屑得冷笑，开始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