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木莉绪没有自己手洗过衣服。

    「这个世界发明洗衣机是有理由的。」

    对着机器内滚动的衣服，莉绪打从心底发出感叹。她可没有搞研究搞发明的脑袋，这种能从生活中的最小处寻找出便捷之道的能力，在莉绪看来也与超能力相差不远了。

    她这个人，有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弱项。

    —— 她不太会做家务。

    莉绪上有能将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的优秀母亲，下有两位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弟弟，她一没有母亲熟练、二没有弟弟眨眼间便能完成事情的超能力，做家事这类琐事从来轮不到她操心，顶多就是帮忙洗个菜、或者定期检查冰箱食物的保存期限。

    齐木莉绪每日的生活只需顾好课业及训练，连读大学外宿期间，住的地方都被空助用智能家电塞满，洗盘子只需简单擦一下再收进洗碗机，洗衣服也是简单按个钮就会自动洗衣烘干，并且有着各式各样的黑科技小道具，因此被科技宠坏的她从未自己手洗过任何衣物。

    带着脏衬衫向教官说明情况后，她成功申请外出。莉绪拎着日向绘里交代过的小苏打粉，来到了警校附近的自助洗衣店。

    店内两侧靠墙摆着方方正正的白色机体，上下叠了两层，莉绪的衣服就放在接近中下的位置，安静的空间中回盪咕隆咕隆的声响，里头的衣服连同水飞快转动起来。

    单调的声音让莉绪的思维开始散发。反正今天的作业都完成了，稍微放松大脑，想些杂七杂八的事也没关系。

    说起来，明天是星期五，早晨六点有集训啊……

    闭目养神了一会，齐木莉绪再次睁眼时，眼角馀光忽然扫到一抹红裙摆。

    「嗯？」

    莉绪望了过去，这才惊觉不远处有名小女孩蹲坐在地，双手搭在长椅上，探出一双圆溜溜的眼，不知偷看自己多久了—— 她旁边是一个已经脱水完毕静止下来的脱水机，加上小孩子呼吸很轻，齐木莉绪一时间竟没注意到她的存在。

    四目相交时，莉绪不自觉漾起笑容，放轻音量：「妳好呀！妹妹，爸爸妈妈呢？」

    大晚上的，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小女孩安静地注视莉绪片刻，大眼睛眨了好几下，突然抬手指向门外，慢吞吞地出声：「爸爸很快就会回来了。」

    齐木莉绪顺着她所指的望过去，见一位中年男子靠在门边抽菸，这才放心下来。

    摸摸口袋，莉绪只摸出了提神用的薄荷糖。这种糖果不太适合用来送小孩，她迟疑了下，正想张口时，察觉到她意图的女孩摇头，道：「老师说过不可以拿别人给的糖。」

    莉绪一愣，随即笑了出来：「对，妹妹真棒，有好好遵守老师说的话呢。」

    洗衣机响起完成的乐铃，齐木莉绪看了眼手表。

    她得在门禁前回去，时间不算很充裕。

    「姐姐先离开了，妳坐在这里乖乖等爸爸回来，不可以和别人走唷。」

    小女孩可能很少和外人互动，有些生涩地挥了挥手，「好，姐姐再见。」

    齐木莉绪被这声姐姐喊得心都要化了。

    都说比起弟弟，女孩子会更想要可爱的妹妹 —— 莉绪自然幻想过帮妹妹紮辫子、换衣服的日常生活。小时候还能哄骗楠雄变身成女孩子让她玩玩，可惜只是一次性，受过摧残的楠雄再也没让她见过楠子妹妹。

    更何况，齐木家两兄弟没有一个会乖乖喊姐姐（欧内酱）。

    ……果然还是妹妹好啊。

    如此想着，拿好东西的莉绪又回头看了眼小女孩。或许是光线的影响，莉绪一瞬间无法看清女孩的神情。

    风铃惊动了她的神经，莉绪立刻转回注意力，走出洗衣店。

    打开门后，没怎么犹豫，莉绪便和门口的中年男子轻声打了招呼：「您好，先生。」

    中年男子正看着手机，呼出白色雾气，望过来时表情有些困惑。

    「妳是？」

    「我想左侧洗衣机里面的或许是您的东西，已经脱水完成啦。」她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指向已经停止运作的机器，提议：「天色不早了，您女儿还在等着呢！早点回去会比较安全。」

    男子下意识低头确认时间，然后紧张地阖上手机，燃着星火的烟头迅速被撚灭，神色懊恼，「我完全没注意到，谢谢妳提醒我……今天是我女儿的生日，要是让她久等了，还真不知道回去该怎么和她赔罪呢。」

    「生日啊！真是恭喜了！」莉绪诚心说道：「生活中总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您平时工作忙碌，还愿意陪伴家人，相信您妻女会很开心。」

    「妳怎么知道？」男子睁大眼睛，惊讶：「看得出来？」

    面对男子的询问，少女仅仅回以微笑。

    「只是有这种感觉。」

    从面相来看，此人鼻梁高挺、山根饱满、鼻相有肉，运势应当不错，官运长久且有某方面的过人之处。再看脸型，通常有着这种特征的男人十分顾家，体恤妻子，且会努力为目标奋斗，无论从事业或者家庭来看都很好。

    ……不过，这些资料莉绪也是从书上看来的，至于其真实性仅能作为参考，莉绪用以佐证的，是男人手上长期做工留下来的厚茧，以及方才出来前，瞥到的那个装袋的礼物盒。

    送给孩子的礼物啊。

    莉绪想起家中的笨蛋父母经常为他们三姐弟的生日搞得不得安宁，即便再忙碌、再不可靠的笨蛋父亲也会在每一年认真为他们准备礼物。

    或许父母都是这样的吧？看起来再不靠谱，心里也是记着的。

    她还有门禁，没有停留太久。

    想起愉悦的回忆，少女脸上洋溢着笑容，步上返回警校的步伐都显得轻快几分。

    但她不知道，风铃的声音随着她的离去，变得越来越阴森。

    洗衣店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小女孩的瞳孔突然变得黑暗得令人毛骨悚然，宛如无底深渊，缓慢地蔓延出来，使所有周围的景物失去焦距与光彩，陷入了一片难以见清的恐怖之中。

    她动了一下，收回注视着少女的视线。

    叮铃——

    中年男人推开门，风铃再次轻轻响起，洗衣店内灯光闪烁一瞬过后，一切突兀地恢复正常……道路车流引擎、老旧灯泡发出滋滋作响的杂音，就连那位小女孩都恢复成原本可爱动人的模样，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怎么觉得有点冷？不会快要变天了吧？」

    中年男子嘟囔着打了个冷颤，目不斜视地直奔洗衣机，将皱巴巴的衣服装好。装着装着，他眉头皱起，心中对那位陌生少女的出现感到困惑。

    「刚才那孩子是怎么知道我有女儿的……？看起来跟优子差不多大，难道是侦探之类的……」他提起装有礼物的袋子，瞥了一眼绑着蝴蝶结缎带的礼物和，又有些犹豫：「那她会不会知道优子喜欢什么礼物？……算了算了，现在去追也不适合。」

    中年男子想了一下，最后决定不再继续思考这个问题。他将洗好的衣服以及礼物袋紧紧握在手中，转身离开了洗衣店。

    小女孩低头整理着裙襬，没有分半点目光给碎碎唸着的陌生男子。光溜溜的脚丫不安分地晃动，慢慢就着原本的姿势飘了起来，彷彿地吸引力于她而言没有半点束缚。

    犹如被吸引般，她又望向门口，带着棒球帽的中年男子推开门走了进来，穿过营业区域，直直往后面走去。

    小小的女孩目光完全被吸引住了，她飘在半空中盯着中年男子的背影，嘟起嘴，故作成熟地叹了一口气，喃喃道：

    「如果爸爸也和那位姐姐一样，看得见我就好了。」

    ＊

    不同于街道即将开始的夜生活，时间一到，警察学校便陷入寂静之中——当然，这是对一般人而言。

    警校没有什么阴气，游荡的鬼们除了一张嘴叨叨个不停以外，被警察们的一身金光镇得什么都做不了，大部分的鬼都对这块地敬而远之，顶多爬起来恶心一下看得见的齐木莉绪。

    齐木莉绪给警卫室的值班巡警看过外出单后便被放行，她不太喜欢在晚上穿过黑漆漆的建筑，便选择绕开中廊，打算从后面的操场绕进宿舍。

    ——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绕到操场的必经之路边，有棵漂亮的樱花树在月光下伸展着，它已经在此盘踞多年，和其他搬过来种植的树木不同，挺拔的树干即便莉绪张开双臂估计都抱不住。

    而此刻枝干上坐满吃瓜看戏的游魂，祂们有些断肢、有些缺了眼睛、有些眉心有明显的弹痕，甚至于有一位抱着自己的头，好像在津津有味地点评着什么。这些灵体皆有些半透明，周遭一簇簇樱色小花长满枝头，包围着祂们的身影。

    那些都是最普通的游荡的灵魂，或许有过于重视的心愿未了，无法走上黄泉路，却也没有深刻的执念。被使者发现并带走前，仅仅是在人间飘荡着。

    可是……这也太多了。

    眼前的游魂数量惊人，明显异于寻常，大约有二十几个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树枝，齐木莉绪从未见过如此阵仗，一时呆立在原地，进退维谷，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她知道游魂常见，可因为外头恶鬼猖獗，要看见这么多游魂同时出现在一处实属罕见。

    警校的正气逼退强大的恶鬼，恰好成为游魂们的聚集地……而且或许是游魂们的功德在身，才使祂们不会被正气所伤害，让警校独有的正气反而成为祂们最安全的保护壳。

    她深吸一口气，过于冲击性的状况令她的脑袋差点停止运作。

    「齐木同学？」降谷零讶异道。

    齐木莉绪太专注于想事情了，直到他出声这才回过神来。见游魂纷纷注视过来，莉绪打了个冷颤，连忙佯装没事，神态自若地收回目光，和来人打招呼。

    「真巧！降谷同学，又遇见……」莉绪说着说着，声音渐渐慢了下来，眨眨眼睛，有些困惑：「降谷同学，你的脸怎么了？」

    降谷零下意识伸手摀住红肿的脸颊，可他很快就察觉到这个动作仅是欲盖弥彰，齐木同学不晓得在这里站多久了，况且会问出声，肯定已经看见。他有些不好意思，咳了一声，「没什么，齐木同学怎么在这里。」

    「我……」

    莉绪正欲解释，忽然一道手电筒的光闪过不远处的窗。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降谷零整个人明显紧张了起来，一把握住莉绪的胳膊，低声呼喝：「往这里！」

    齐木莉绪：？？？

    「等等……」

    「快点，跑起来！」降谷零头也不回，让齐木莉绪一口气噎在那里吐不出来也吞不下去。

    不、那个、放开我啊！

    降谷零的力道很猛，莉绪一被拉着往前跑就停不太下来，她一心惦记着那整树的游魂，跑出几步，她才意识到降谷零似乎误会了些什么。

    「降、降谷同学！等一下……」齐木莉绪试图挣扎。

    「嘘，先别说话。」降谷零满脸严肃，手抓得很稳，「从这边走会撞见巡警，我们绕一圈，到旁边避一避。」

    才刚讲完，降谷零又加快了速度，齐木莉绪被抓着不得不跟着跑起来，手中装着衣物的纸袋随着她的动作飞扬，她一颗心都悬在上面，深怕一个不留神，自己的纸袋就甩破了。

    齐木莉绪：我想停，可是降谷同学不听人说话QAQ！！

    当绕过几个转角，在背后手电筒的追赶下，降谷零还有要继续跑下去的气势，晕乎乎的齐木莉绪无可奈何下，只能瞅准时机，直接伸手把最近的门打开，奋力把降谷零这头拉不住的斗牛顺势扯进去！

    降谷零注意到莉绪的举动，立刻理解她欲躲藏的企图，来不及多想，脚步已顺着跟进。

    可尚未站稳，他就被紧急煞车并转过来的齐木莉绪逼得不得不急停，下意识后仰，背部靠在小同学急匆匆拉起的门板上。

    ……鼻间是肥皂的香味。

    莉绪右手还被降谷零拉着，另一只手擦过男人腰侧，勾住门把。不可控制地，小同学的举动将降谷零这位大男人困在逼仄的空间，他一时间进退不得，低头就是小同学脑袋瓜上的发旋。

    小同学穿着轻松的便服T恤，微宽的领口露出纱布的痕迹，不偏不倚，正正落在降谷零眼里。

    远处的脚步声响起，降谷零不确定外面的人是不是在找他们，危机感让他下意识伸手盖上小同学放在门把上的手指，稍稍用力。

    喀哒一声。

    尚留缝隙的门，彻底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