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岁穗便知道了“不是很好”是什么意思。

    他们一路走来，推开第一间屋舍时，看到了里面横倒着的，死状恐怖的黑部魔族。

    胸口似是被锋利刀刃贯穿，肿胀的脸上已爬满了深紫色的斑块，无神的眼瞳狰狞着放大，令人作呕的气味充满了整间屋子。

    长昀皱了皱眉，下意识地侧身，想要挡住岁穗的目光。

    岁穗仅看了一眼，便难以忍受地退了出去，她攥着袖管，撇过头，尽力压下胸口那股剧烈的不适。

    瞧见她惨白的脸色之后，接下去的屋舍，长昀都没再让她靠近。

    他很快地推开门，又很快地关上，然后摇摇头。

    这让岁穗的神情愈发凝重，她压着自己的指节，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先不去愤怒，不去想为什么，现在，找人要紧，救人要紧。

    “先通知地仙。”她低声道。

    长昀点了点头，抬手将此处的结界彻底击碎，这样，地仙便会觉察到，然后赶过来。

    岁穗视线扫过连片的屋舍。

    突然，她像是觉察到了什么，眼眸凝滞一瞬，随后一刻不停地朝最中间的毡房奔去。

    垂落的门帘被人猛地撞开，岁穗一进门便看见了角落里歪倒着的红色身影。

    “阿韶！”

    岁穗几乎失声地唤道，扑到阿韶身边，触及到她尚有温度的手掌时，指尖都还是颤抖的。

    还好，还好。

    直到这时，岁穗才想起来喘一口气。

    她扭头看向不远处气息全无的女妪，那个向来一团和气的妇人，脸色一片灰败，身上满是交错的刀伤，深红的血液淌了满地。

    “长昀......”

    岁穗目光没有挪动，像是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紧跟着追进来的长昀眸色一黯，他从未听过她以如此痛惜的语调开口，仿佛整个人骤然失去了色彩。

    他半蹲在女妪面前，手指点在她的眉心，从灵脉深处逼出一丝魔气，然后推了进去。

    魔族身躯坚韧，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会拼了命地活下来。

    岁穗一动不动地扶着阿韶的肩，只是无声地注视着长昀的动作，清澈的眼眸透出几分沉色。

    长昀转而查起阿韶的灵脉，片刻后，低声对岁穗说道：“她中了仙族术法。”

    “严重吗？”

    见他并未收手，岁穗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有点。”长昀凝了下眉，一边尝试，一边向她解释，“这种术法十分古怪，会不知不觉损伤中术者的灵脉，抵抗越激烈，损伤得越快。”

    长昀收回了手，似在思索对策，“长久下去，中术者必会灵脉尽毁，无法修炼。”

    岁穗垂眼看着仿佛无知无觉的阿韶，轻声道：“所以阿韶现在这个状态，是在拖延时间。”

    她在等他们过来。

    那群仙族不会杀了身为凤鸟族少族长的阿韶，便用这种卑劣的手段，让她无法插手他们对魔族的肆意屠杀。

    “有办法吗？”

    岁穗抬起头，眼眸晦暗。

    长昀看着她，迟疑地“嗯”了一声。

    就在这时，阿韶突然吐出一大口血，意识模糊地唤了一声“神君”，短暂睁开的双眼瞳仁涣散，然后很快又昏了过去，她强行让自己休眠，如今已到极限了。

    长昀见状，不得不催动灵力，护住阿韶的心脉，他听见岁穗浅淡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长昀，不要想别的，先救阿韶。”

    这里危机重重，此刻最该做的其实是离开。

    但显然，阿韶撑不了那么久，她大约是自己破过术，导致灵脉损毁严重。

    长昀护住她心脉的同时，已无法避免地和那古怪的术法对抗起来，他席地而坐，眉头微压，沉声道：“殿下，我或许会无暇他顾，你不要离开我身边。”

    岁穗在心中叹了口气，但还是轻轻地应了句：“知道了。”

    长昀闭上了眼，细密的银色灵气包裹着他和阿韶。

    岁穗在他身边坐了一会，平复了一下心绪，然后起身，走到女妪身边。

    女妪身下的血迹已经干涸，飘出一阵阵血腥气。

    方才长昀朝女妪眉心推了一道魔气，岁穗看见了，她定定地瞧了一会女妪的脸色，依旧没什么变化，便伸出两指搭了搭女妪的手腕。

    指腹触碰到的肌肤似寒冰一般，生气全无。

    但岁穗没有收回手，她很耐心地等着，偶尔也会回头望一望阿韶和长昀。

    阿韶额头上沁出了一层汗，汗珠慢慢地从她惨白的脸颊边淌下，滴进火红色的衣襟之中，某一瞬间，几缕金色的灵气从她周身溢出。

    岁穗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又看了看全神贯注的长昀，想着其余几处的魔族会是什么境况，顺便估量着何时地仙才能赶到这里。

    被指腹压着的经脉突然传来一下极细微的跳动。

    岁穗心头一颤，缓缓地眨了眨眼，同时，她也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靠近了。

    出乎意料的，她看到了门外不远处的那道有些熟悉的身影。

    木飞？

    他一双眼闭着，脸上沾了几片血色，黄褐色的羽翼颓丧地耷拉在地上，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样。

    而他还能站着，便是因为身后一个黑衣人正伸手提着他的脖颈。

    岁穗一动不动地和那个黑衣人对视。

    今夜乌云深重，本就幽暗的山林更显肃杀，月光偶然落下的瞬间，岁穗看到黑衣人那张平凡无奇的脸变成了素辉的模样。

    但很快又变了回去，像是用了什么易容的法术。

    岁穗没有动作，也没有表露出什么，对这注定不会太平的一夜，她已有预料。

    还好，为了救治阿韶，长昀此刻身上萦绕的是浓郁的灵气，不会有人发觉他魔族的身份。

    若是地仙现在便能出现，就好了。

    可惜没有。

    易容过后的素辉朝岁穗投下一道冷淡的视线，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握在她手中，抵上木飞的脖颈。

    岁穗攥着袖中的折扇，状似平静地回望。

    素辉微微偏了一下头，指节下压，森冷的刀尖倏地刺破肌肤，鲜红的血液涌出，木飞原本毫无反应的眉眼突然痛苦地皱了起来，显示他还有知觉。

    岁穗听见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声，她攥着指尖，目不转睛地盯着挟持木飞作为人质的素辉。

    素辉的用意十分明显，她在逼迫岁穗做出选择。

    岁穗想过借用折扇之力，可她是个并未修行过的凡人，无法精准地控制折扇，那样的话，恐怕木飞也会死，而长昀对阿韶的救治也很关键，不容打断。

    在刀尖将要再一次被推进的同时，岁穗起身，向素辉走去。

    素辉并不知道岁穗识破了自己的易容术，只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走到自己身前，以一种冷静的口吻说道：“你想抓的人是我，将他放了。”

    瞧这轻飘飘的模样，素辉近乎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将刀尖缓慢地从木飞脖颈里抽了出来，霎时，更多的血液涌下。

    岁穗眉目一凝。

    素辉淡淡地看了过去，觉得自己从前确实不够了解这个在人间的皇妹，但她也没什么兴趣了解一个将死之人。

    既然来了人间，便顺便将一些碍眼的东西也一道去掉好了。

    素辉飞快地掠影来到岁穗身后，冷哼一声，一掌劈在她后脑。

    岁穗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看见泛着寒芒的匕首从木飞胸膛穿过，那个有些桀骜不羁，嘴硬心软的魔族少年身躯一软，重重地砸在地上。

    尘土飞扬。

    血腥气混着浓重的戾气朝人扑了过来，许久后，岁穗睁开眼，入目是暗黄色带着几分潮湿黏腻的沙土，远处枯枝歪倒，浑浊的风沙扬了漫天，将惨白的日光遮蔽。

    素辉不在。

    岁穗艰难地将自己撑了起来，眼珠朝左右看了看，又摸了摸自己的后脑，没有什么伤口。

    她觉不出痛，只是有些昏沉。

    也不知这是哪里。

    脸上沾到了带有腥味的沙土，岁穗垂着眼帘，缓慢地擦掉那些脏污，又因为心中难以忍受的恼意，攥着自己的指节。

    素辉最后还是没有放过木飞，魔族的性命在她眼中仿佛什么也不是。

    岁穗眸色黯淡，却没办法在此事上放注太多思绪，她站起身，挪动步伐，将自己藏到一处黄沙堆积而成的山石之后。

    然后冷静地思索起来。

    这里显然不是仙界，素辉确实没有傻到将她带回仙界，也没有在人间就杀了她，或许是碍于她众所周知的天神身份，怕被三位古神瞧出端倪。

    岁穗视线划过远处晦暗的天幕，寸草不生的平原，鼻息之间除了血腥气，还有挥之不去的戾气，这种气息和魔气十分相像。

    她想到了女妪说的，魔地风沙重，日头少，草木皆是一副要死不死的样子。

    那这里是离渊，赤地，还是绝谷？

    让她死于魔族手中，确实是再合适不过。

    岁穗靠在山石上，摸到了藏在袖中的折扇，一颗心却并没有因此放松下来。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片看似空无一人的天地，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若长昀能感应到她的位置，应当会赶过来救她。

    但，真的会这么顺利吗？

    一丝异样的魔气忽然飘过鼻尖。

    岁穗在心中微叹，果然不会有那么好的事的。

    沉重的脚步声在山石后面响起，又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风沙随之鼓动，震荡的空气让人不由心中发颤，汗毛竖立。

    岁穗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指尖微微拨动扇骨，若非生死一线，她其实不愿在这时使用折扇。

    可惜，闻着气味追过来的魔兽不会顾虑那么多，它头脑简单，只想饱餐一顿。

    岁穗感觉到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声，几乎是在背后山石崩裂的同时，她拼命往前奔去，然后转身，体型巨大，面目狰狞的魔兽让她眸色一沉。

    迎面而来的杀意逼得她终于挥开了折扇。

    飓风卷着轰隆惊雷滚过这片大地，只是一瞬间，凶恶的魔兽便已不知所踪。

    岁穗却眉目凝重，提步飞快地朝相反方向跑去，她并未收起折扇，一个又一个风团在她身边旋转，掀起沙暴，带着惊人的神力。

    但有一人，身影如同鬼魅，在岁穗挥扇的间隙，用灵力击中了她的手腕。

    手掌脱力一瞬，折扇“啪嗒”一声坠落在地，岁穗抿着唇，耳边响起一声冷笑，她身边唯一能傍身之物，被那人轻而易举地拾走。

    岁穗闭了闭眼，没有停下脚步。

    这便是她迟迟不愿使用折扇的原因，素辉果然没走，她藏在暗处，冷漠等着毫无退路的她被魔族撕碎的那一刻。

    与此同时，绝谷深处。

    煜尧正在剥离此地的神力，突然出现的神力波动让他疑惑地皱了皱眉，那样似曾相识的气息......

    他立时收回手，一刻不停地往那个方向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