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后,岁穗才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睫。
她心软成了一片,几番迟疑过后,还是抬手,动作很轻地环住了长昀的腰。
或许只是安抚,或许也是某种原本打算压制住的情绪终于不受控制地袒露了出来。
她闭上眼,无声叹息。
雨势渐收,无尽海微波荡漾,浸着依然沉郁的天色。
淋漓的雨珠划过伞面,又从边沿滴答坠落,显得伞下两人尤为静谧。
岁穗觉得,自己确实没办法面对这样的长昀。
而这样几乎直白的回应,得到的,便是肩上的某个人很小心地蹭了蹭她的颈窝。
仅仅只是一个微小的举动,便让长昀眼中的愁郁尽数散去,他半垂着眸,鼻尖满是她发间的甜香,像是深海之中绽放出的潋滟霜花。
纯净,美好。
却又无法触及。
岁穗没有问他不喜欢哪样。
长昀便也没有问她,是不是真的想将他留在无尽海。
他们不约而同地避开了这个话题,一个是迟疑,另一个则是胆怯,害怕一旦说出来,就变成真的了。
至于拥抱,仿佛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拥抱而已。
毕竟,之前因为种种缘由,也抱过了不少回。
岁穗心中这么想着,“多谢”二字却是再也不敢说了,她拨了拨鬓边垂落的碎发,尽量自然地开口:“那时,在龙渊,你怎么了?”
浅淡的话语似风一般拂过这片宁静,也试图将一切抚平。
“我......没有什么记忆。”
长昀嗓音很轻,他低垂着头,尽力回想,“那时,我正在等殿下,也并未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只是一瞬间,便失去了意识。”
不是受到了攻击,对他来说,竟更像一件十分习以为常的事。
“蓝沧族长说,你少时常常昏睡。”
岁穗忽然抬起眼帘,眼中是年轻男人垂眸深思的模样。
“少时......”长昀低喃了句。
岁穗看见他眼中疑惑的神色,便问:“不记得吗?”
“我只记得无尽海这十年。”长昀摇了摇头,转眸望她,“龙伯和殿下说了我少时的事吗?”
“不算,他只说你是因为体内灵气和魔气相冲,才会昏睡,少时比较严重,如今已没什么大碍。”
想到蓝沧这些话背后的意思,岁穗目光有片刻停顿。
怎么感觉自己像是特意上门相看夫婿一样。
“要再去问问吗?”
见他沉默,岁穗收回思绪,友善提醒。
“我不想知道,殿下。”
若是再刨根究底,长昀隐隐觉得自己会真的无法离开无尽海,以前倒没什么,但现在的他并不愿意,“而且,龙伯也不会告诉我。”
也是,想到蓝沧那副支支吾吾的模样,岁穗立时了然。
她更怀疑,其实蓝沧也不会知道太多。
“对了,那时在龙渊,你身上缠了许多诡异的黑线。”
想起这个,岁穗便蹙了蹙眉,“很长,深不可测,触碰时又很普通。”
“你从前可有碰到过?”
“黑线?”
长昀在记忆里搜寻了一番,随后疑惑地摇了下头,“不曾见过,深海之中确实有许多未知的生灵。”
“可殿下和龙伯叙话之时,我又去了一趟龙渊,并没有看到什么黑线。”
只有坍塌的山壁,和依然高高在上、冷漠疏离的神力光云,若是只在神君与神力相连,而他又昏睡的时候出现,他皱着眉,带有几分厌恶地说道:“想来是种鬼祟的生灵。”
话音未落,巨兽突然挪动了一下,像是不满似的,吐出一连串泡泡。
“......殿下怎么会和巨兽在一块?”
它太安静,长昀先是满腔心事,后又谈起正事,几乎没来得及注意到它的存在。
“偶然碰见的。”
还被带去观摩了一下老巢,岁穗想到那片无边无际的黑线,确实如长昀说的一样鬼祟,便没有再提,只轻轻拍了拍巨兽,说:“它倒是十分温顺。”
很少有人会这么夸赞巨兽。
长昀神色复杂地看着这尊庞然大物,巨兽半截身躯隐没在海水之下,投出一片幽深可怖的暗影,方圆百里,都没有生灵敢接近它。
他只觉得庆幸。
莫名感知到神君的气息后,长昀便向七阶海域游去,只是还未等他到达海底,神君的气息又突然变了个方位。
他无暇思虑其中的缘由,只知道自己应当再快些。
直到将她抱进怀中的那一刻,长昀一颗心才算落到了实处。
“可有什么异样?”
得知长昀能感应到自己的位置,岁穗好奇地伸出手腕,让他查了查。
“没有。”
长昀垂落一双眼眸,几番探查下来,确实没有查到丝毫异样。
然而,即便是普通凡人,体内都或多或少会沾染一些天地灵气,可她的身躯,却是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了,像是承载不了任何。
这也意味着,她再一次放弃了。
长昀凝望着掌心那截白皙的手腕,眼底划过几分心疼之意:“殿下,还是不打算收取那份神力吗?”
岁穗将手收了回来,沉静的目光落在近处的水面之上,又逐渐掠向远方,便见云气浓重,水天一色。
雨停歇的片刻,让人不由觉得心中安宁,须臾后,她淡声答道:“是啊。”
长昀看着她在天光中显得过于清白的侧脸,许久都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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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天道所限,便注定了岁穗无法从月神那里知道自己身上的秘密。
而离开神界的念头,也因为月神那番话,不得不慎重思量。
长昀不愿再回无尽海,岁穗便与他先去崇吾山,和阿韶会合。
驾云离去时,巨兽一动不动地浮在乌深的海面,像一座货真价实的山,它很缓慢地吐着泡泡,那些泡泡又一个接一个从水下翻上来。
看起来很是忧郁。
岁穗收回视线,尽力保持清明,可她大约有什么一坐上飞云便犯困的毛病,没一会儿就闭上了眼。
直到耳畔传来海鸟清脆的鸣叫,和煦的日光落了满身,她才恍惚地睁开眼,紧接着是漫长的呆愣。
身边依然还是长昀,她感到自己的额头正贴在他的颈侧,一双手也紧紧环着他劲瘦的腰,俨然一副投怀送抱的模样。
怎会如此?
在做梦吗?
岁穗疑惑地咬了下唇,发现不是。
她双手僵硬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地从长昀身上抽回,垂首坐起来时,没话找话似的说了句:“你怎么不将我推开?”
反应过来后,她觉得自己还怪会问的。
长昀被这话问得一怔,原本揽着她的手默默地撑到云上,指节不自然地屈了屈,犹豫着回答道:“殿下,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叫什么话?
岁穗心说,她想做的明明是正人君子,而不是什么轻浮浪子。
她被自己格外差的睡相气得无声地笑了一下,随口扯开话题:“我们到哪里了?”
此处天光明媚,海平如镜,不像是在屏障之内。
“出屏障时是北川南岸,眼下正在往东海岸去。”长昀安静地看着她,语调一如既往的耐心。
东海岸便是来时的那片海岸,也是分道时,阿韶与他们约定的地点。可他们沿着东海岸寻了一路,都没有发现阿韶的身影。
“可要再寻一遍?”长昀问道。
岁穗视线扫过那片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细腻沙滩,摇了摇头:“连你都没有觉察到阿韶的气息,她应当是还没到。”
岁穗转而望向茂密的崇吾山林,忽然想起那群暗中追杀的黑衣人。
“我记得地仙说过,会将一部分魔族,安置在离东海岸百里远的山坳之中。”
她眉眼微凝,郑重道:“我们过去看看。”
岁穗希望,阿韶只是玩得兴起,忘记了时间,但她心中又十分清楚,阿韶绝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人。
他们又飞了百里,终于在十数个山坳中,寻到了一个不太一样的。
“这里被人布下了结界。”
岁穗盯着长昀骨节分明的长指,几缕银色灵力琴弦似的绷成直线挂在他指尖,又不断翻飞。
他清澈如玉的嗓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我正在破开它,一会就好,殿下。”
先前在神界,为了破解阙楼之上的结界,长昀认真研究了许久,此刻面对地仙设下的结界,已是十分轻松。
片刻之后,岁穗看到无形的结界之上,莹润的光泽一闪而过,一道裂隙随之在她眼前出现。
进入结界后,他们没再御空。
天色昏暗,道路崎岖,长昀几乎是自然而然地牵住了岁穗的手。
地上满是草叶,两人的影子时不时交叠到一起。
一切都还没有说破,岁穗便好像没有理由,对这样的动作,做出反应。
但她也不知道,真到了那时,她会是何种反应。
姑且听之任之。
往前行了一会后,他们看见了熟悉的寨子,规模不及邺都城外的大,女妪的毡房也在其中。
这便是地仙为这些流离失所的黑部魔族挑选的其中一处安身之地。
但此刻,这里没有灯火,也没有一丝动静传来。
处处透着诡异。
岁穗和长昀对视一眼,然后默契地同时停在树木之后,没有贸然前进。
浅薄的月光洒在连片的屋檐之上,弥漫出一种冷肃的气息。
“殿下。”
长昀将神识放出去扫了一圈,须臾后,神色显出几分凝重,“这边的情况,不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