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游这么快,我可是会掉下去的。”
正坐在巨兽脑袋上的岁穗慢悠悠地说道,她甚至伸手拍了拍它的头,掌下是冷硬而滑腻的质感。
不算很好摸。
这只巨兽额头上生有一根长而宽的触角,末端挂着个发光的圆球,看起来像晃悠着的灯笼。
它真的非常大。
以至于岁穗遇到时,还以为哪里突然横来了一座山。
小海驹一见到便吓坏了,浑身战栗。
岁穗挥挥手,让它先回去了,她自己则握着扇子,算是在帮它殿后。
巨兽并没有表现出对那样微小生灵的在意,它不动,岁穗便也不动。
后来,那宽阔触角踌躇地伸过来时,她因为没有感受到敌意,便干脆随着它走了。
就当是换了个坐骑。
而现在,话音刚落,岁穗便感到水流朝她压来的速度变慢了,大约是巨兽听懂了她的意思,瞧起来倒是乖巧。
深海之中,难以辨清方向。
巨兽目标明确,从不拐弯,像是要将岁穗带回自己的老巢。
岁穗顿时被这个念头惊了一惊,然后又在心中嘲笑起来。
明明未入海时,她还生出过胆怯之意。
怎么如今倒敢孤身一人,随着长昀口中凶恶残暴、吞吃一切的巨兽,前往完全未知的地界了?
岁穗想了想,姑且将此归结于为情所困后,生出的一种看淡一切的心境。
她随即又笑了一下,在水中摇起了扇子。
只是每摇一下,背靠着的巨兽便哆嗦一下,晃得人难受,岁穗只好作罢。
她并未放松警惕,不然也不会将折扇拿在手里。可她更想看看,这突然出现的巨兽,会把她带去哪儿。
无尽海共有七阶海域,最深之处,海水冰冷刺骨,不见天日。
岁穗觉得自己应当是到了。
她看见水中漂着浮冰,肌肤触碰的地方都能感受到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寒意,宛如冰窟。
触角灯笼照过一片繁茂葱茏的水草丛,黑黢黢地摇荡着。
等到巨兽往下沉,岁穗才看清,这并不是什么水草,她神色凝重地望着眼前无穷无尽的黑色丝线,它们自海底钻出,一副柔弱无害的模样。
但在龙渊时,也是它们扯住了长昀的手脚,企图将他拖拽下去。
巨兽还在继续下沉,半截身子都没入了密密麻麻的黑线丛中,让人难以想象这诡异的黑线到底有多长。
细碎的冰粒在缝隙里缓慢地漂动,几欲静止,就像此处死寂冻结的时间,岁穗已逐渐被黑线环绕,她皱了皱眉,冷声道:“停下。”
巨兽听话地不动了,连触角灯笼都不再摇晃。
岁穗神色莫测地盯着看了一会,然后抬手,指尖勾起一条黑线,只觉得触感比冰粒还要更凉一些,又轻飘飘的没有重量,仿佛只是一件死物。
如果没有先前那番经历的话,她是会这么想。
可现在,她更怀疑,这是一种生长在海底的古怪生灵,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拖下去,吞吃掉。
是个不宜久留的地方。
“将我带去海面。”
岁穗抖落那根黑线,拍了拍身后的巨兽,当机立断地说道。
她已将手中的折扇铺开,想着若是巨兽没有动作,便代表它与这黑线狼狈为奸,心思险恶。
但没有。
巨兽乖巧听话地浮了起来,让岁穗一时猜不透它的想法,“凶恶残暴”,是她从长昀那得来的先入为主的印象,实际却好像不是。
“为何要将我带来这里?”
巨兽虽通人性,可似乎并不会说话,半晌后,岁穗看到了水中,它吐出的一连串泡泡,咕噜噜噜地在眼前翻起,一种难以理解的话语。
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没得到其他的回应后,岁穗便靠在巨兽身上,仰头看了看深黑的海域,水流和碎冰在她身旁淌过,和袖袍、裙摆一样,都是往下的弧度。
她有些出神,也就没有注意到,沉在海底的黑线突然断了一截,逆着水流,悄无声息地缠到了她的手腕上。
等她感觉到一抹凉意,再低头去看时,已什么踪迹都没有了。
大概是碎冰吧,岁穗并未多想。
而方才,就在她勾起那条黑线的同时,远在深海另一边的长昀身形突然顿了顿,瞳眸失焦片刻又很快恢复正常。
他竟然奇怪地感知到了殿下的气息。
小海驹被他揪在手里,耷拉着耳朵,害怕得都快哭了,可它的主人也在一旁,脸上十分着急和担忧。
“是这吗?你们在这碰上了巨兽,然后你就和神君殿下失散了?!”蓝沧拧着眉头,跟它比划完后又左右张望着。
一点巨兽的影子都瞧不见。
这里是五阶海域,巨兽那种东西,更喜欢在七阶海域活动,轻易其实不会上来。
除了八九年前,蓝沧带着长昀偶然碰见过一次之外,其他时间,都没谁见过它们的踪迹。
怎么好巧不巧,就这个时候跑出来了?
蓝沧正百思不得其解,便看到长昀突然松开了小海驹,转身朝深海游去。
他化成了原形,是一条长长的龙形身躯,银色的灵光闪烁一瞬,又很快被浓重的黑色气息覆盖,远看确实很像一条玄龙。
蓝沧神色一怔,已记不得多久没看到他化成原形了。
“你做什么?”蓝沧眯着眼,疑惑地问了句。
“去七阶海域。”
龙形确实能游得更快一些,殿下的气息又消失了,长昀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了,什么都不敢想,只知道催动全身的灵气和魔气,飞快地朝方才那个位置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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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山”突然腾出了海面。
应该说,是终于腾出了海面。
无尽海真是气候恶劣之地,岁穗被巨兽两次带着靠近海面,最后都望而却步了,因为海上的浪涛一个比一个大,雷暴一个比一个响。
这是第三次,虽然仍旧大雨滂沱,但相比之下,可以称得上是风平浪静了。
无尽海看起来没有晴时,就像岁穗此刻的心情,晦暗不明。
浮出海面后,巨兽的触角灯笼慢慢变宽变扁,最后成了个带着光亮的大伞模样,遮在岁穗头顶,挡去了倾泻而下的雨丝。
实在是一只乖巧又体贴的坐骑。
岁穗安静地望着风雨飘摇的海面,以一种迷惘的心情,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她并未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虽然自己没有经历过,但她看过话本,听过戏,也见过旁人的爱情。
所谓,情不知所起。
她确实不知道,单纯朴素的神侍之情,是怎么逐渐演变成男女之情的。
她究竟是何时对长昀起了非分之想的?
因为屡次三番的保护,体贴入微的照顾,还是有求必应的忠心?
亦或者,只是因为他清艳的容貌。
长昀漂亮的脸庞在岁穗脑海里一闪而过,她立时摇了摇头,将那个肤浅万分的自己逐了出去。
“真是难办呢。”
岁穗垂着眼眸,低喃了一句。
巨兽听到后,又吐出一连串泡泡,在海面上翻腾,然后被雨丝毫不留情地打碎。
“你知道什么。”岁穗慢悠悠地打趣道。
然而,话音刚落,她便瞥见幽暗的海面底下银光一闪,似有什么身躯修长的东西游过,快到让人怀疑是自己眼花了。
岁穗神色一愣,在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一道熟悉的身影便忽然破海而出,然后毫不迟疑地抱住了她。
一贯清冽的气息裹了几分深海的潮湿水汽,莫名显得有些压抑。
岁穗脑海中思绪骤然空白,一颗素来沉寂的心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又酸又涩。
掩藏在袖袍里的指节蜷缩着,仿佛有一道声音在她耳畔悄然询问——
“你真的要把他留在无尽海吗?”
“你真的,舍得以后再也看不见他吗?”
海面雾雨倾斜,浪潮涌动,吹来带有凉意的风,将二人尚未干透的发丝缠绕到一起,暖热的温度随着紧密的拥抱不断传递过来。
岁穗垂下眼眸,松开的掌心悬在长昀背后一寸的距离,又犹豫般地停顿了许久。
其实那时,她仅仅只是设想了一下,便发现自己做不到。
而一直以来,对于长昀的心思,她也并非一无所知。
那样细致的关心,特殊的对待,偶尔无法掩藏的情绪,以及,某些未说出口的话。即便没有蓝沧,她也不会傻到完全看不出来。
可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接受这样的情感。
以她残损的躯体,虚无的神君之名,还是未卜的前路?
“长昀。”
岁穗轻轻地唤了一声,掌心贴上他肩背时,感受到了一丝细微的颤抖。
听到她的声音,长昀僵硬的身躯慢慢松懈下来,他往后挪了挪,垂下去的眼睫遮住了他的神情,叫人看不出那藏于眼底的复杂与沉重。
他们相对而坐,隔了些距离,背后是黯淡的天光,灰蒙的水面。
岁穗望着那张苍白的面容,冰冷的水珠从他发尾不断坠落。
须臾后,长昀握住她的指尖,一道除水诀下去,岁穗身上已没有潮湿的感觉,而方才缀在他发尾的那滴水珠,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多谢。”
这人沉默得太不寻常,岁穗忍不住说了句,可这话无疑让他的神色更加落寞。
岁穗几乎立刻就后悔了。
但她显然没有什么补救的机会,长昀再一次将她拥进了怀里,带着更加浓烈,令人根本无法忽视的情绪。
如果说先前的拥抱还是克制而留有余地的,那么现在这个,分明是想将她所有可笑的冷静和若无其事尽数击碎。
“我不喜欢这样,殿下。”
长昀哑声开口,眼中情绪深郁浓重,他不自禁地收紧双臂,带着几分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颤抖,抵在她的颈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