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穗突然推开了门。
门外并没有什么温柔可人的女郎，很好，不过，也没有长昀。
蓝若的侍女们微微屈身，恭顺地站在水晶阶梯之下，一共六个，一个不少。
只少了那两人。
像是突然缺了什么似的，岁穗心绪有一瞬间的紊乱，掩在袖袍中的手轻轻合拢，可旁人只看到她眼眸低垂，没什么反应地站着。
倒是蓝沧的反应比较大。
他几乎哆嗦地敲着珊瑚杖，大喊道：“人呢？！他们人呢？！”
“族长，小姐跟着那位郎君出去了。”侍女上前禀报道。
“去哪了？！”
蓝沧几步跃下阶梯，冲到那个侍女面前。
侍女惶恐地连连摇头，她们只看到小姐和那位郎君说话，却听不清他们到底说了什么，自然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愣着干嘛？给我去找啊！”
蓝沧头疼地转了两圈，他太清楚自己女儿的性子了，朝三暮四，见一个爱一个。
他千防万防，这么多年都没让她接近长昀，可这么片刻功夫，她就将人拐跑了。
蓝沧眼皮直跳，顿时觉得自己没什么好活的了，要是真出了什么事，等那位醒过来知道后，他整个玄龙族怕是都要完蛋。
岁穗慢慢地从阶梯上走了下来，蓝沧的惊慌失措，反而让她平静下来。
这座水晶宫殿，建在海底高山之上，她朝外凝望，便看见海水沧茫暗沉，无穷无尽。
她忽然想起月神在水中沉落的样子，说实话，此时此刻，她也很想浸没在海水中，什么都不去想。
蓝沧本就心灰意冷，触到岁穗淡漠的目光之后，更感到凉意沁入骨缝。
“神君殿下......”
挣扎一瞬后，蓝沧还是收敛起那些不合适的神色，觉得自己还可以再抢救一下，“您不会真将长昀独自留在这里吧？”
岁穗闻言，挪动了一下视线，想了想，不紧不慢地问道：“我要是将他带走呢？”
蓝沧心头一松，连忙回答：“那长昀自然会与殿下双宿双飞，长长久久。”
只要他快些将人找到。
“族长倒是会安排。”
岁穗没什么情绪地夸赞了一句，想起那个过去时时跟在自己身旁的男子，继续慢悠悠地说着，“长昀确实容貌出众，惹人喜爱。”
蓝沧看不透这位神君，只好连连点头：“带在身边，定能让殿下心生愉悦。”
心生愉悦，倒也算是。
须臾后，岁穗接着开口：“修为高深，行事周到。”
虽是好话，蓝沧心中却腾起一抹诡异的不安，他不知缘由，只好顺着又点了下头：“呃，带在身边，定能让殿下高枕无忧。”
在他口中，长昀更像一样被倾情推销的物件了。
“听说他时常昏睡？”岁穗默了默，突然问起。
蓝沧以为神君是在嫌弃长昀的身子，连忙解释道：“因体内生来便兼有魔气和灵气，两气相冲，长昀少时是常常昏睡。”
“但自十年前大睡一场后，便鲜少有过了，即便不输灵气，也能自己醒来，殿下不必忧虑。”
岁穗闻言，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那他的心疾？”
“也是两气相冲的缘故。”蓝沧搓着一双手，十分想让这位神君安心，“心疾并不会立时要了人命，殿下偶尔为他调理一下，便不会有什么大碍了。”
这两项缺陷其实都不算要紧，蓝沧不由翘首看向深海，期盼着能看到长昀归来的身影。
可耳畔冷不丁落下一句——“你说的对。”
对什么？
蓝沧眼底划过一丝困惑。
“若是心疾犯了，长昀可以来神界，我会为他驱散魔气。”岁穗凝望着远处，眸中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沉寂，她声线极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会在无尽海，寻一个温柔体贴的海族女子，余生安乐顺遂。”
说到此处，岁穗眸光一黯，仿佛有什么东西梗在喉间，无端叫人难受。
蓝沧一下便愣住了，久久都没有言语。
以他的经验来看，通常一个女子说出这样的话，便已是显然的拒绝了。
原来方才夸了那么多，背后的意思竟是——“你很好，但我们不合适。”
蓝沧摸着额头，心中不禁为长昀惆怅起来。
岁穗也很惆怅，她试着去想象了一下，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想不出该与长昀相配的女子的模样。
她受不了这个。
那便有些难办了。
岁穗闭了闭眼，将这些莫须有的念头尽数挥散，她慢慢地前行两步后，又回头若无其事地问了句：“族长可能寻个海族，为我带路？”
蓝沧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带路？殿下要去哪？”
可那女子已转过了头，一言不发地跨过水墙，幽深的海水荡开她雪白的袖袍、乌黑的长发，而她的身影也随着漫卷的暗流，逐渐向下沉落。
蓝沧心头一跳，眼下附近的海族都被他派出去寻找长昀了，他连忙召唤出自己的坐骑，让它跟了上去。
岁穗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
只是浸到水中后，便能屏蔽掉一些声音，这无疑让她好受许多。
一只通身金色的马脸灵物靠近了她，漆黑的眼珠单纯圆润，偶尔才迟缓地转动一下，看起来不太聪明。
岁穗眨了眨眼，看到环在它脖颈上的缰绳。
这匹海驹带着她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它不仅不太聪明，游得也很慢，但岁穗并不介意。
借着它身上时不时闪烁起来的微光，她能看到海底形态各异的奇特生物，坚硬光滑宛若石头的花，长达数丈的巨藻，羽毛一样舒展的藤蔓。
在生灵稀少的地方，她拉着缰绳，感觉自己牵着一颗会移动的星星。
岁穗走后不久，在宫殿前坐立难安的蓝沧终于看到了长昀的身影。
“殿下呢？”
见只有龙伯一个，长昀皱着眉头，疑惑地问了句。
他一来一回并未花费太多时间，山峰损毁，龙渊坍塌，确实一片狼藉，但好在没有伤及龙蛋。
长昀快速地给那些滚在边沿的龙蛋挪了窝，便连忙赶了回来。
蓝沧看着他，随后揉着脖子，一言难尽地叹了口气，“也许是散心去了吧。”
他大约能感应到自己坐骑的位置，那匹小海驹就在附近，没走远。
长昀听了，转头便要走。
“回来回来，我有事跟你说！”蓝沧叫住了他，又接着问了句，“蓝若呢？”
长昀一脸“你问我我问谁”的表情。
蓝沧噎了噎，他有点放下了心，但又觉得现在放心也没什么用了，在长昀即将不耐烦前，他终于意味深重地开了口：“这次回来，要不就别走了吧。”
只有长昀不走，那位才会醒来。
蓝沧才能告诉那位，情况有变，他们原先的计划行不通了。
本来，长昀就是送给人间穗公主的礼物，可现在，她突然成了神君。
虽说长昀又找到了神君，但这位神君，显然不是很需要他。
蓝沧复杂的神色，让长昀眸光凝滞了一瞬，一些不太好的猜想在脑海中划过，他低低压着唇，半晌，才问了句：“为什么？”
作为过来人，蓝沧非常明白他的心情，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以后还会有更好的。”
得到长昀一个无法理解的眼神。
早知今日，蓝沧便不该去管他的心疾，更不该鬼使神差地劝他去神界。
“龙伯。”长昀突然叫了他一声，然后淡淡地问道，“我到底是什么？”
“你是长昀啊。”蓝沧答道。
是一个妄想触碰月亮的可怜人。
他在心里说道。
“我为什么会叫长昀？”长昀继续问道。
“你本来就叫长昀。”
是那位神君取的名字，至于为什么，蓝沧也不知道。
长昀顿了顿，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我为什么会既有魔气，又有灵气？”
蓝沧沉默许久，仿佛又看到了那位曾经痛苦不堪的模样，他语调藏着一分不忍：“只有这样，你才能降生。”
身后的宫殿铺散出一片柔和的光芒，长昀伫立在光影里，缓慢地上下动了动睫，却没再说什么，他对自己的好奇，好像也到此为止了。
他还要去找神君。
“如果是神君希望你留下呢？”蓝沧唤住了他。
这种事，当局者总是不那么愿意相信的，蓝沧原本不想让他伤心太过，可他性子执拗，他只能实话实说了。
长昀被这句话钉在了原地，几乎是无意识地摁着自己的指骨。
他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其中的意思，向来清澈的眼眸倏然滞涩下来，里面像沉着一团化不开的墨。
什么叫希望他留下？
长昀不太明白，他尽力压下心中那宛如翻江倒海一般的情绪，嗓音却无法控制地哑了下去——
“那我也要她亲自对我说。”
蓝沧闻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感觉到自己的小海驹回来了，于是无奈地摇摇头，说：“神君回来了，你若不信，便去问她吧。”
可破水而出的，不是那道清丽的身影。
只有小海驹惊慌失措地滚在地上，吸了吸鼻子，又瑟缩地蹭到蓝沧腿边，乌黑的眼珠透出浓重的恐惧之意。
长昀一颗心沉了下去，几乎是一瞬间，便白了脸色。
蓝沧眼皮一跳，连忙问道：“神君呢？！”
小海驹抖得更厉害了。
“没用的东西！”蓝沧重重地捶了一下手中的珊瑚杖，骂道，“你哑了不成，说话啊？！”
小海驹埋着自己的头，在主人的责骂中，终于哆哆嗦嗦地吐出两个字：“巨、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