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天色青黑,尚未破晓。

    岁穗推开房门时,隔壁也传来“吱呀”一声,在一片静谧之中显得尤其清晰,她有些意外地望着慢慢走近的人。

    “殿下。”

    长昀同样看着她。

    昨夜,她睡下后,他也调息了一会,只是她似乎睡得不太安稳,醒得也格外早,看起来像有什么心事。

    “你,好些了么?”岁穗问道。

    为了废去魔族的修为,长昀消耗了不少灵力,她仍记得昨夜回来时他苍白的脸色,还有冰冷的指节。

    走道里只点了一盏灯,她便借着昏暗的烛光,去打量他。

    “调息了一夜,已好多了。”

    长昀站在溶溶灯影里,乖顺地任她打量,昨日还想让她心疼,今时看见她憔悴的面容后,又不忍她再为自己担心。

    看着确实好多了,片刻后,岁穗收回视线,走到对面的房门前,却没有敲门。

    “阿韶还未起身。”长昀说道,“可要将她唤醒?”

    “不用。”岁穗摇摇头,她本也没打算叫他们两个,只是恰巧碰见了长昀,“给她留一道讯息就好。”

    长昀便抬起手,指尖灵力悄无声息地穿过那道紧闭的房门,又低下头询问:“殿下要去哪?”

    “宗庙。”

    岁穗平淡地回了句。

    她身上还有一些银钱,本是足够租一辆马车,将她送到宗庙的。

    可长昀出现了,他没有多问一句,自然而然地陪着她出了门,也自然而然地搂过她的腰,朝宗庙的方向飞去。

    比马车快得多,也不会惊扰到旁人。

    晨风拂面,岁穗后知后觉的目光落于他脸侧,才意识到,这也许不是什么巧合。

    只是不知,他是如何从蛛丝马迹中无声窥得自己隐秘的心事的。

    岁穗心头短暂生出一抹往日里从未有过的情愫,但她无意深究,也没什么说话的兴致,只偶尔出声为他指一个方向。

    宗庙在皇宫东面,金瓦重檐,巍峨恢宏。

    天光依然黯淡,而他们落地轻巧,仅有的三两个洒扫宫人也并未发现他们的身影。

    岁穗的脚步在中殿外停顿许久,才慢慢走了进去。

    里头灯烛明亮,香烟缭绕,和她记忆中一样,只不过多了很多陌生的牌位,她在其中恍惚地寻找着自己的父皇与母后。

    也许是后人刻意而为,她几乎没行几步,便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滚烫而冰冷的鎏金字样,便能取代一个人。

    她在牌位前愣了愣,像是还未反应过来。

    昏黄的烛火铺陈出一片朦胧的光晕,让眼前的一切,都透出一种荒谬的不真实感。

    毕竟,仅就一余年的时间,父皇与母后应当还在宫里才对,而她只是出了一趟远门,等她拜见他们时,他们也一定还会像从前那样,或严肃或慈爱地关切于她。

    可现在,这如水面浮冰一般僵硬而脆弱的虚幻外壳,终于破碎了,就在她踏入此地的刹那,而与之一同破碎的,还有另一个不知不觉、心怀妄念的自己。

    岁穗垂下眼睫,湿润的眼眸因她迟缓的眨动又逐渐变得干涩,带来某种与真相伴生的刺痛感。

    她沉默地奉上新的立香,然后,跪在牌位前。

    长昀始终亦步亦趋地陪着,他以为她会哭,会怨,会拒绝,会发泄,可都没有,她只是沉默,却像在他心上割了一刀。

    他不假思索地同她一道跪了下去,在她身后,隔着一排的位置,作为她的神侍。

    -

    殿外晨钟敲响几声,日光如碎金撒落于檐瓦之上。

    立香早已燃尽,岁穗恍然回神,沉沉叩首。

    据阿韶所说,她和素辉一道飞升后,父皇与母后便过继了宗室子女到膝下,族亲孝悌,晚年亦算安乐。

    只是她始终愧于自己未能颐养二老天年。

    侍奉的宫人从棂窗中瞥见了两道模糊的人影,待他快步走到殿门时,里面却已空无一人。

    离开宗庙后,岁穗的情绪仍是有些低落,大约还需要一段时间缓和。

    尽管她面上是惯常的平淡,长昀揽着她时,却能明显发觉她压着的几分尚未纾解的愁绪。

    魔族伏诛后,皇都也在慢慢恢复往日的生机,临近城邑的行商已带着货物进了城,早市也已开了一会,虽不算攘往熙来,但与前几日的萧条相比,已好了太多。

    见她望着底下热闹的街道,长昀便问了句:“殿下,要去看看么?”

    重新开张的铺子前,商贩颇为卖力地吆喝着,带着某种提振人心的意味,偶有行人见状附和着应声,便能引起一阵久违的哄笑。

    岁穗于是点了点头。

    长昀寻了条无人的窄巷,悄无声息地落了下去,再从巷中穿过,便不会太过引人注意。

    此处离客栈不远,时辰还早,他们可以慢慢踱回去。

    长昀想着,或许这样,她会开心一些。

    行人车马来来往往,岁穗走得不快,看得认真,长昀便安静地陪在她身侧,两人距离虽不像方才那般近,他眼角余光却依然时时落在她身上。

    商贩逐渐多了起来,有几盒样式精巧的珠宝首饰被人小心翼翼地捧进了铺子。

    长昀视线便落到她发间的步摇上,他甚至暗暗掂了掂自己的钱袋。

    离开无尽海时,龙伯给了他不少灵石与银钱,只是神界用不上这些,如今到了人间,她若遇上什么喜欢的,他便想买下送给她。

    一转眼,岁穗走进了一间铺子。

    那铺子名叫锦绣阁,长昀抬头看了看,随后跟着她进去。

    在这条风格各异的街市上,锦绣阁处处都透着讲究,它独占一座楼阁,布局规整,端方有序。

    朱漆大门虽开,却以一扇巨大的琉璃华屏隔开了行人探究的视线,叫人看不出它里头究竟在卖些什么稀罕的东西。

    但在大邺,几乎没人不知道锦绣阁。

    据说,锦绣阁仅一匹布便价值千金,若想裁成衣裳,更是有市无价,连宫中尚衣局的绣匠都比不上锦绣阁的绣娘。

    岁穗也是第一次来锦绣阁。

    绕过琉璃华屏后,里头是宽敞明亮的前厅,除了一张方桌和一个衣着考究的男子外,可以说是空无一物。

    方桌后的墙面上挂着笔力遒劲的“锦绣”二字,两侧各有一段向上的楼梯。

    衣着考究的男子笑意吟吟地迎了上来,恭而有礼地问道:“两位贵客是要选布,还是取衣?”

    “我来取一样物件。”岁穗看着他,想了片刻后,说道,“劳烦通禀一声,就说我是来赴望坡之约的。”

    方才在街上,岁穗一看到锦绣阁,便想起了那位锦小娘子。

    代行国事时,她曾出宫巡视田地,恰好碰上流寇作乱,机缘巧合之下救了一位小娘子。

    流寇被尽数擒住,那位小娘子却不愿跟着兵士一起回城,只执意跟在她身后。

    岁穗忙于公事,连着好几日都在路上,禁军指挥使和她并行,那小娘子便默不做声地独自骑马跟在后面不远处。

    她们并不怎么搭话,直到返城的最后一日,朝阳初升,岁穗立于望坡,看着底下被粼粼金辉铺满的万顷良田。

    她握着树枝,在地上随手画了幅日出云霞。

    小娘子走到她身边,突然说了句:“我姓锦。”

    岁穗愣了愣,转头看她。

    “锦绣阁的锦。”锦小娘子满脸认真地说着。

    这几日,岁穗都是作男子打扮,除了指挥使和同样乔装的侍女,也不怎么与旁人说话,闻言,她便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锦小娘子见状,也不意外,毕竟,锦绣阁做的都是女眷的生意,男子不知道她们锦家,实在正常。

    锦家以一手绣工闻名于世,立足大邺数百年,虽比不上皇亲国戚,但也算富甲一方,与那些新派的达官显贵比起来,还是绰绰有余。

    她是锦绣阁这一代嫡传的绣娘,亦是下一任家主,如今,更是到了择婿的时候。

    族中长辈召她回来相看郎婿,却不料途中碰上流寇,还好有眼前的年轻将军出手相救,这几日观察下来,她更觉得这位将军面容不凡,行事清正。

    锦小娘子双手压在腰侧,稍稍屈膝,面色带了几分女儿家的羞涩:“多谢将军救命之恩,还不知将军姓名,家中可有婚配?”

    岁穗仍记得自己那时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开口的。

    而她一出声,锦小娘子便已明白过来大家原来同为女子,她捂着脸静默了好一会后,才连连说自己“冒昧”。

    岁穗收不了她的谢礼,也无法告知她自己真实的身份,便以望坡为约,锦小娘子仔仔细细地将她随手作的画拓在纸上,说要送她一条发带,请她回城后,再遣人来取。

    岁穗记得这个约定,也一直想亲自来取。

    只是直到今日,才算有了机会。

    长昀向来以发带束发,岁穗看到锦绣阁,便想起自己那时画的日出云霞图,倒是十分配他的名字。

    衣着考究的男子闻言,愣了半晌,“望坡之约”这四个字被记在家训里已有数百年,连那装着发带的宝盒都成了供在家里的老古董。

    他一时没想到,还真会有人来取。

    但眼前的姑娘,即便只是那位恩公的后人,也无论如何都称得上是锦家的贵人,他顿时恭敬地将人请到了二楼的雅室内,备上香茶后不久,便有一老者捧着宝盒前来。

    男子唤了他一声“父亲”,二人对着岁穗均是一礼。

    宝盒尘封已久,除了昔年那位锦家先祖,无人打开过,老者又连连道了几声谢,便领着男子,知趣地退了下去。

    宝盒内,是层层叠叠包裹着的精美锦缎,历经岁月的沉淀后,已有些许褪色。

    岁穗将锦缎一一展开,取出那条玄黑的发带,锦小娘子绣工了得,一幅日出云霞经她施针用线后,更是精巧夺目。

    一封短笺从包裹着的锦缎中落下。

    长昀正要捡起,便听她问了句:“长昀,这发带好看么?”

    据那老者所言,这应当是一件谢礼,长昀并不清楚其中的缘故,见她眉宇间愁绪减了几分,便乖顺地点了点头,“好看。”

    “我想送给你。”

    岁穗垂着眼睫,玄色,是因为那时她一身玄衣,日出云霞,也是因为那时恰好遇上的景致,与同样一身玄衣的长昀,刚好相配。

    “那,我帮你系上,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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