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松开手时,岁穗并未发现长昀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她前行两步,凝视着那只修为尽失,化为原形匍匐在地的魔族。

    它身上仍有魔气缭绕。

    法器凝成的囚笼泛着凛冽的灵光,和笼中那双金黄兽眼中的怨恨交织在一起,令人望而生畏。

    “它很凶。”长昀提步走到她身侧,虽有囚笼阻隔,却仍怕魔族暴起伤到她,“殿下,小心。”

    岁穗余光看见他玄色的衣摆微动,与自己藕色的裙角相贴,她下意识地握拢手掌,掌心仿佛还有余温,让她一下便想起片刻前他们交握着的手。

    她倏地收回视线,尽量心无旁骛。

    “我方才在想,若我能驱散你身上的魔气,是否便也能驱散他们身上的魔气。”

    尽管周遭没有修士,岁穗还是将声音放低了些,长昀附耳来听,倒显得如同窃窃私语一般。她不由愣怔一瞬,才接着说下去:“但其实不行,对吗?”

    长昀没有马上回答,话音落下之际,他想的却是,她为何要驱散魔族身上的魔气?

    可是因为......不忍他受心疾折磨?

    他一时忘了抬头。

    微风拂过,将他们的发丝交缠到一起,岁穗嗅到属于他的清冷气息,宛若化开的晨雾,他漂亮的眉眼近在咫尺,没来由地让人想要触碰。

    “长昀。”她突然唤起他的名字。

    “嗯?”长昀眼睫眨动一下,随后稍稍站直了些,回道,“魔气已铸成他们的血肉,若驱散魔气,则无异于取走他们的性命。”

    “确实不行。”长昀相信她也同样想到了这一点,“就像殿下无法将我身体里的魔气驱散殆尽一样。”

    她无法驱散那些本就属于他们的东西,也就无法废去他们的修为。

    岁穗转头看向那只依然魔气缭绕的魔族,心中却在想长昀,灵气与魔气共同铸成了他的血肉,让他成了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

    “你很特别。”

    半晌,她突然出声。

    长昀愣了愣,转过脸看她,几乎要将她平淡语气说出的话当作某种隐晦的夸赞,可魔气是污秽的东西,三界都这么认为,甚至将它称为“浊气”。

    有什么值得夸赞的呢?

    “我时常希望,自己没有这些魔气。”

    他低声开口,垂落的视线忍不住描摹她柔美无暇的面容。

    “为何?”

    岁穗看向他,嗓音依然平淡。

    长昀抿了下唇,没有说话。

    若他没有这些诡异的魔气,便能堂堂正正地做她的神侍,伴在她身侧,不必在出手时畏首畏尾,也不必惧怕心疾,就算碰上魔族,也能竭尽全力地保护她。

    可他不能将这些话告诉她,不能让他的心意困扰她。

    他知道她关心他,但对他无意。

    岁穗没听到长昀的回答,以为他是惧怕世人的偏见,在人间时,她倒是常被污蔑,但她从未在意过旁人对她的评价。

    她相信自己,也相信自己的眼睛。

    “有没有魔气,你都是极好的人。”

    所以,她同样相信长昀。

    若世人误解他一分,她便会如此告诉他一回。

    这是真真切切的夸赞,长昀闻声一怔,她郑重而纯澈的眉眼几乎烙印在他心里,仅这一句,便将他所有的怀疑与胆怯磨灭,连带着那份,因害怕自己心意被发现而生出的担忧。

    他几乎忍不住勾起她垂落的指尖,也几乎是在她神情凝滞的刹那反应过来,“殿下,我们该去施刑了。”

    他用堂皇的说辞来掩盖自己不可言喻的心意。

    岁穗没有抽回手,随他一道走向下一个囚笼。

    -

    尽管长昀修为高深,但等施完所有刑罚之后,夜也已很深了。

    春夜寒凉,岁穗触到他泛着冷意的指节,便没有立即松手,她身上的披风,是长昀在休息间隙替她裹上的,也让她此刻能用自己尚算温热的掌心去捂他的指节。

    可怎么都捂不热。

    越到后面,长昀便越是沉默,许是消耗了太多灵力的缘故,脸色也显得苍白。

    岁穗带他走向结界边沿,靠近城墙的地方,有燃起的火堆。

    长昀其实没有这么虚弱,但他却并不想用灵力让自己暖和起来,他存着一点私心,如此,她便不会那么快地松手。

    如此,他便能求得她的心软,她的怜惜。

    那其实不是什么火堆,是堆叠了满地的香烛。

    赤部被关押之后,关闭许久的城门终于打开了,百姓顿足怒骂魔族的同时,也自发祭奠起那些为国牺牲的兵士,和那些放在义庄中,迟迟不得安葬的亡魂。

    岁穗带长昀走近后,便发现陈文也在。

    他盘坐于地,正闭目诵经,在明亮烛光的映照下,整个人显得一派平和。

    半晌,他抬起松弛的眼皮,唤了一声“殿下”。

    燃烧的烛火炽盛,岁穗仰头望着淡淡升腾的一簇簇青烟,不由想起一些往事。

    陈文站起身,朝她拱手作揖,真切道:“多谢殿下。”

    “不必言谢。”

    岁穗随口答了句,却见他迟迟未起身,她便前行几步,抬手托了托他的臂弯。

    陈文身形佝偻,面色恭敬,“臣谢的是殿下当初的一饭之恩。”

    “你我曾经见过?”

    岁穗只觉得他眼熟,却也没有细想自己到底在何处见过他。

    “殿下可还记得慈恩寺?”陈文抬起头,见她神情平静,也不知她是否记起了那段极为遥远的往事,“慈恩寺外,殿下曾搭棚赈粥,收留流离失所灾民。”

    陈文亦是灾民中的一个,他的故乡被洪水淹没,不得不北上避难。

    当时,有一身穿布衣的少女,带着几车足以果腹的米粮,告诉他们,离慈恩寺不远的平县之中已有搭建完善的简易屋舍,他们可携带米粮,前往栖身,待洪水退去,再返回家乡。

    陈文没有去平县,而是留在慈恩寺修行。

    直到数十年后,他才从其他地仙口中得知,那时的少女就是大邺的穗公主殿下。

    也是如今的神君。

    在岁穗的记忆中,此事其实并未过去多久,她方才瞧见那袅袅的青烟,又听见陈文诵念往生咒时,便想起了慈恩寺,想起了那时的洪涝与年荒,也死了很多人。

    尽管她早早地派人修筑堤坝,疏散百姓,搭建屋舍,囤积米粮,但天灾还是比想象得更加严重。

    她也同样诵念过往生咒,一边念,一边觉得自己或许依然争不过天意。

    就像此刻一般迷茫。

    “记得。”

    她点燃一支香烛,奉到祭坛之上。

    陈文修行数十年,又做了数百年地仙,自然能瞧出她神色有异,说起来,这位神君殿下年岁并不大,却骤然飞升,还要同那些古神一样承担神责。

    为公主时,肩负大邺子民。

    为神君时,则要肩负世间万千生灵。

    陈文只觉得心有戚戚。

    “殿下,要与我一同念一遍往生咒吗?”他未再多说,只如此问她。

    岁穗微微颔首,同陈文一道盘坐于地,闭眼之际,忽听他低声言语一句——

    “生于洪流之中,则必被洪流裹挟,尽力而为,问心无愧,便可。”

    长昀不会念往生咒,便坐在她身侧陪伴,似懂非懂地揣摩着她的心思。

    阿韶也来了此处,见状,没骨头似的歇在一旁,等岁穗睁开眼睛,才拖着半哑的嗓子,慢慢地唤了声“殿下”。

    她累极了,满脸倦意,这半日半夜为了废去那些魔族的修为,她消耗了不少灵力,直到此时,张周才肯放她离去。

    岁穗见阿韶来了,便和陈文提了一句,自己想要带黑部魔族前往崇吾山。

    她以为陈文或许会询问,或许会劝告,但都没有,他摸着花白的胡须,说:“殿下之意,亦是水神之意。”

    岁穗便明白了。

    她回到了客栈,路上又和阿韶简单说了些地窟内的经历,以及她将要随长昀去无尽海一事。

    “没想到龙渊也埋藏着神力。”

    阿韶先是觉得不可思议,过了会儿,又觉得合情合理,昱、月二位古神陨落后,神力便四散在了生灵界中,若神力愿意认殿下为主,那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只是,我这种属火的凤鸟,实在受不了无尽海底那种渗入骨髓的阴冷潮湿。”

    阿韶替她脱下外袍,看见她左臂上一圈又一圈的绷带后,更觉内疚。

    岁穗伸手摸了摸水温,她要沐浴,得劳烦阿韶帮她换下衣物。

    “想来也不会很久,届时,你便在岸上等我们。”

    确认过她不需要帮忙后,阿韶便出去了,只让她起身时再唤她。

    木飞已通知过阿韶,明日黄昏时,他们便会离开,可在此之前,岁穗还有一桩心事未了,在蒸腾的热雾中,她慢慢地将自己清理干净。

    沐浴完,阿韶又替她上了药,换了身素净的浅色衣裙。

    一番忙碌之后,岁穗便让哈欠连天的阿韶去对面的厢房睡一会,她自己却睡不着,推窗看着月亮。

    长昀宿在隔壁的厢房,手中拿着岁穗让他取来的杂记。

    听见她推窗的动静,他便也坐到了窗边,仿佛这样就能离她近些。

    借着月色,他垂眼一页一页翻阅起她的过去。

    她幼时体弱,不爱动弹。

    课业出众,常受夫子夸赞。

    生性敦厚仁善,心系万民。

    兴庆帝在杂记中不吝对自己幼女的赞美之词,细细写下她施行的每一条政令,创下的每一桩功绩。

    天灾之后,他已有意立她为皇太女。

    兴庆二十五年,上元夜,穗公主飞升,泽被苍生,大邺自此风调雨顺。

    与其说是杂记,不如说,这是一封老父写给自己牵肠挂肚的幼女的家书,诸般过往因飞升便都只能落笔于此。

    在世人眼中,飞升是修行之人梦寐以求的大道。

    可在这里,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天人永隔。

    长昀指尖拂过书页最后斑驳的字迹——

    “惟愿吾儿,无病无灾,顺遂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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