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只是想回避,但后来,岁穗便真的睡了过去。
她不知睡了多久,直到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慌惊醒,她抬头去看,竟见前方不远处悬浮着一轮硕大的月亮,上面蓬动的灵力仿若永不熄灭的焰火,莹亮的月华铺满了这一方天地。
长昀正欲叫醒她,却发现她已睁开了眼,一错不错地盯着那轮“圆月”。
地道没有岔路,显然,那能仅凭一柄长剑便劈出此路的人,目标也是这轮圆月。
长昀忍不住想,若是以他的修为,能否做到?
可他稍一握拢掌心,神情便不由因此晦暗了几分,他的修为依然被限制着,而那人,不仅毫无阻碍地进来了,还拥有远胜过他的修为。
那人名叫煜尧,
曾是殿下在人间的未婚夫婿,且屡屡来神界纠缠不清。
长昀有些不太愉快的,在心中又记了一遍这个名字。
岁穗从他背上下来,环顾着打量起这方天地,没想到柢岭之中还真有如此阔大的一处空间。
“我们在哪?”她侧过脸,问身旁的人。
长昀堪堪捡回自己的心神,看着她,乖顺地回答道:“沿着地道下来,便到了这里,看方位大约是在皇城地底。”
眼前的男子整个人都沐在一片圣洁的月辉中,像一幅清艳至极的画。
耳朵也不红了。
岁穗面不改色地挪开视线,又转头看向那轮圆月,她不知这深埋地底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若古籍记载为真,它恐怕比大邺更悠久。
这就是风俞想让她看到的东西吗?
见她神色带着几分不解,长昀继续说道:“这是此地灵脉的中心,其铺散范围可能比大邺的领土还要广阔......”
突然,他话音停滞了一下,仿佛有什么极关键的东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他凝神去想时,却只抓了个空。
岁穗正欲开口问一句“然后”,就看见他微微出神的眼色。
“看起来并不像自然而生之物。”长昀眨动眼睫,在她略显疑惑的目光中接了下去。
岁穗点了点头,没有深究他方才一瞬的停顿,“那是什么?”
长昀垂眸思虑片刻,才不太确定地回答她,“像某种不属于世间的——”
“神力。”
如此,才能与风神意味不明的话相印证,也才能为她身上的种种不寻常之处找到一个看起来还算合理的解释。
“那你......”
岁穗本想问他能不能带自己上去看看,可念及他此时的修为,倒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她摇摇头,放弃了这个想法,转身前行两步,遥遥仰望着那轮月亮。
不多时,便在月亮昏暗的边沿发现了自己先前出逃的折扇。
她顿时觉得有些遗憾,这扇子大约是无法还给风俞了,恐怕还得劳烦他亲自跑来取一趟。
太远了,她想,够都够不着。
这念头才冒出来,岁穗便看见那轮圆月倏然颤抖了一下,她愣了愣,以为自己眼花了,下意识地回头想向身后之人求证。
长昀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她身边。
“它、方才是不是动了?”岁穗抬头看他,带着几分困惑。
还没等到长昀点头,原本高挂在空中的圆月便猛地坠落下来,像是骤然失去了支撑一般,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态势砸了过来。
岁穗竟诡异地从中瞧出了些许欣喜。
然后她的眼前就被一片黑色覆盖了,倾泻的月辉消失不见,清冷的气息包裹着她,仿若山间清爽的晨露,混着浅淡的草木香。
岁穗贴着男子的胸膛,耳边是一声声清晰有力的心跳,她感到自己正被拥着往后退,直到后背抵上一面冰冷的山壁。
岩石嶙峋,贴近时却并未觉得疼痛。
她不由心头一动,随之而来的,是身后那双手的存在感突然变得难以忽视起来,长昀一只手按着她的肩背,另一只手顺而向上,轻轻托着她的后脑。
却并不仅此而已。
这般近的距离之下,一切似乎都悄然染上某种深重的意味,有温热而慌乱的吐息微微拂过耳畔,有没入发缝的指尖不经意轻触肌肤,还有衣料之下,那人逐渐失了节奏的心跳。
岁穗忽然很想动一下脖颈。
被他碰到的地方,生出一丝微妙的痒意。
月亮坠落了,却安静的没发出一丝声响。
岁穗知道它坠落了,她垂下眼睛,看到莹润的光源从头顶落到了地面,浮动着,也收束着,浅浅的薄辉就这么一直铺到她的裙裾。
月亮没砸过来,长昀也该放开了。
不然,这样抱着又算怎么回事?
他那颗心,快得仿佛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岁穗抬起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没来由地摩挲了一下指尖后,终于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一下。
更像一个拥抱了,她心中微微叹了口气,试图撇去这些荒诞不经的念头,语调却不动声色,“没事了。”
长昀身形一僵,骤然退开一步,怔怔地眨了两下眼,一时竟不知该将目光放到哪里,他松开了手,却依然有女子柔软的发丝挂在他指尖,像一截漂亮的丝缎。
“多谢。”
岁穗低声道谢,侧着头挪动了一下步伐,尽量面不改色地从他臂膀里钻了出来。
乌黑的发丝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长昀轻蜷指节,感觉自己慌乱的心绪也随她一道离开了,留下某种难言的涩意。
他半垂着眼睫,忍不住想,这拥抱和先前的担心其实别无二致,于他是千回百转的涟漪,于她,却似乎只是纯粹的关心,平淡到任何别的东西都不会存在。
月亮安静地栖息在地上,比在空中时缩小了一圈。
岁穗前行两步,心中霎时松了口气,只觉得自己还是从前话本看得太多了,才会在脑海中生出一些不合时宜的非分之想。
她将视线转向那轮“圆月”。
离得近了,便发现这不是什么月亮,更像是一团密实的光云,所以才会无声无息地坠落在地。
而她先前以为是月海的阴影,其实是一道道可怖的裂缝,像伤口一般,深深地嵌在这云里。
云团的边沿颤抖着,仿若某种无声的痛呼。
不知怎的,岁穗突然鼻尖一酸,她连忙眨了眨眼,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情绪。
云团委委屈屈地挪近了些,从边沿细碎的毛绒物中抽出两条细细的光带,一条小心翼翼地贴在她的胸口,另一条在空中转了转,试探般地贴到长昀身上。
莹光闪烁。
岁穗回头去看长昀,视线相接之际,他们神情皆是一滞,仿佛凭空坠入了一场幻梦。
梦中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既萧瑟,又寒冷,仅看一眼,便能让人忍不住怀疑生命的意义。
同样一团密实的光云悬浮在无垠黑暗里,比山洞中的更硕大,也更完整。
岁穗视线沿着云团向上,可怎么都看不到终点,她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这又是哪,她环顾四周,却并没有发现长昀的踪迹。
没过多久,云团前便出现了一个女子。
女子一身素白衣裙,皎洁清冷似皑皑霜雪,容色却极为明艳,似一株摄人心魄的高山海棠,任谁见了,都会为之心折。
岁穗望着那张脸,只觉得,那不是此世间能生长出来的美貌。
女子安静地站在云团前,神情平淡,让人看不出她的想法,直到云团表面泛起层层波澜,她才动了动眼睫,周身倏然浮出一片浅淡的光晕,然后在某次波澜迭起之时,轻飘飘地落了进去。
身影消失之际,一抹黑雾在云团前停顿片刻。
它似乎看了岁穗一眼,接着便也扎进了波澜里。
岁穗心念一动,霎时天旋地转,她还未反应过来,便掉入一片汪洋之中。
海水与想象中一样,泛着冷意,有细碎的冰粒裹挟在水流里,闪烁着晶莹的亮光,此处依然没有生灵。
岁穗没有溺水之感,冰粒迎面扑来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躯体,在这方奇妙的天地里,她似乎只是一道意识,随波逐流般地跟着前方女子的身影。
黑雾离女子更近,几乎是贴在她的袖边。
女子没有动作,只是平静地在水中沉落,任水流将她裹入更深之处,她睁着眼,一错不错地望着微波荡漾的海面,脸上有一种浅淡的失落。
半晌后,流动的冰粒突然静止,连海水也凝滞下来。
岁穗看到女子挪动视线,像是发现了她。
可那道视线只是顿了顿,又转而向下,清冷的眸底含着一分疑惑,她微微晃了晃纤细的手腕,雪白的衣袖在水中飘摇,像化在海里的云,随后,一道清透的嗓音缓缓响起,
“你、跟着我做什么?”
黑雾从她袖边滚落,散在海水里,却没有消失,只是浅淡地萦绕在她身侧。
仿佛,只要她不驱赶,它便能一直一直在此处陪伴着她。
女子看着面前几乎无形的黑雾,唇畔牵起一个笑,她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海水仿若生了灵智,立时簇拥着她往上。
岁穗也不由自主地升起,可那女子忽地侧过脸,指尖在水中轻轻一点,一切流动便都停止了,像是可以操控万物的无上神灵。
她就那么伫立在水中,精致的眉眼垂落,凝神望着岁穗的方向,她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
可岁穗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她开口。
女子眼中仿佛也有一股隐晦的水流,她眨了下眼,缀在睫上的碎冰微光随之坠落,她忽然不再停留,双指在水中轻轻一划,干脆利落地抹去了这如梦似幻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