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穗眼前突然光芒大盛,她不得不阖上眼,再睁开时,便回到了地窟。
云团的莹光依然黯淡,有湿冷的风拂过面颊。
长昀似乎还未清醒,他闭着一双眼,垂落的睫时不时轻颤一下,显出某种不安的心绪。
岁穗走到他面前,微微仰头,认真地端详起他的面容,先将那些抽丝剥茧的推论放到一边,他的清艳,倒是与幻境中的女子如出一辙。
那黑雾和他,是什么关系?
这么想着,便见长昀缓缓睁开了眼,他还是不太清醒,双眸尤为朦胧,开口时嗓音低而沉,“殿下,我、想起来了......”
岁穗眼神微动,轻声问道:“想起什么?”
长昀抿着唇,重重地皱了下眉,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像支撑不住一般,忽然倒落在地。
“长昀!”
岁穗俯身将他接住,又伸手扣住他苍白的手腕,感觉到指腹下平稳的跳动之后,思绪才稍稍回笼。
“他怎么了?”
她声色带了些自己都未发觉的冷,像是含着几分不满,她将长昀抱在怀里,看到云团晃悠悠地凑过来,落了一层柔光在他身上。
光芒忽明忽暗,直到完全沉入他的肌肤,与他本身的灵光融合。
岁穗拂开长昀脸侧的碎发,没了那种病态的苍白后,此时的他才更像是睡着了,鸦色的睫羽乖顺地覆着眼睑,留下一片深深浅浅的影。
“还有什么呢?”
岁穗抬起眼帘,看向云团,她心下了然,方才的幻境只是一个开始,一定还有什么需要她知道,又需要长昀回避的东西。
云团果然又抽出一缕光带,轻柔地缠上她的指尖,顺着她的臂膀与脖颈,落入她的眉心。
岁穗闭上眼睛,任由它将自己再次带入一场幻梦。
而这回,她有了一副身躯。
虽说有了躯体,却似乎不能控制,岁穗试着抬手、转头,但都无法做到。
她仅仅只是可以看到这双眼睛能看到的东西。
这是一位女子,浅杏色的衣裙铺散在地,她坐在一处地面边沿,目光所及尽是一片无际黑暗,而那一角粗粝泛灰的砂石,除了神界,岁穗没在别处见过。
女子掌心托着一团小小的光云,她许久都不曾动过,仿佛只是在出神。
岁穗无法得知她的想法。
光云灿然烁亮,似饱含着无穷无尽的生机,它柔软地浮在掌心,鼓动的频率像是某种生灵的吐息。
“阿月!”
一声温柔的呼喊自背后传来,女子翻下掌心,藏起这团光云。
这个名字几乎直白地挑开了这场幻梦的帷幕,岁穗心中并没有多少意外,借着云团之力,她所见所闻皆是月神所见所闻。
让她有一点微妙的猜测。
月转过了身,岁穗便也看到了逐渐走近的男子。
他面目俊朗如初升朝阳,唇畔则噙着一抹温柔的笑,一身雪白的衣袍,一如既往的翩翩公子模样。
是煜尧,或者,该唤他昱神。
“阿月。”
昱双手撑地,直起身子后仰,同她一道坐在地面边沿,却丝毫没有对周围事物的兴致,只偏头望她。
他的眼神,从出现起,就没有一时一刻离开过月。
“我已许久不曾见你了,如何,你的神力还是未能完全承载么?”
他的温柔中又夹了几分真切的担忧。
“嗯,”月没有看他,视线落在虚空,清透的嗓音亦是一贯的平淡,“还需要一段时日。”
“没事的阿月,”昱怕她伤心,连忙道,“你想做什么,我都能帮你做!”
月没有回答。
昱并不在意她的冷淡,自她降世,他们相识,她便一直是如此脾性,像一捧冰凉的雪,但他还是很喜欢她。
神界只有他们两个,但即便往后有新神降世,他觉得自己一定也还是最喜欢她。
“你不在的时候,我用神力孵化出这个!”
昱握拢手掌,又在她眼前骤然舒展,只见一只通体赤红的生灵出现在他掌心。
月看了一眼,一双清冷的眸子终于瞥向他,“火?”
“对!”能让她生出些许兴趣,昱显得十分高兴,仿佛他做这些,不是为了创造生灵,而仅仅只是为了取悦她,“我想让它展翅翱翔,挥洒燎原烈火,掀冰撞水——”
“如此,生灵界是不是就可以诞生了?”
他眼眸炽热明亮,月有些不忍摧毁他此刻的希望,顿了片刻,才答:“或许。”
其实昱也知道没那么容易,但他很想把她的回应当作一种鼓励,他自得其乐般地接了下去,“说起来,近来神界,是又添了许多火。”
“大约是要有新神降世了,”昱想让月看着他,便只能一直说话,“看样子,这次应当会是火神了。”
“当初你降世时,我还以为是水神,没想到你与我说你是月。”
昱笑了笑,依然能想起自己那时的惊讶......与心动。
“是火神。”月转过头,岁穗眼前又变成漆黑的天际,她听见月平淡地说,“太初已为他取了名字,叫炎阳。”
“为何你就能听到太初遗留的神音,我却听不到?”昱不免发闷,支着下巴,语气惆怅,“为何他都有名字了,你与我都还没有名字?”
月望着虚空,半晌后,才出声:“你、想要什么名字?”
却不料昱仰头笑了两声,竟是开口拒绝:“我不要,我只想与你一样。”
她有名字,他便有名字,她若没有,他便也没有,这世间只有他们两个如此,岂不是很好?
月不再回应。
岁穗却从这三言两语中窥到了昱的未尽之语,但从月神的反应来看,此时大抵还是他一厢情愿,只是不知,之后他们又是如何成为恩爱有加的神侣的。
月的沉默让岁穗也不由沉默下来。
手臂传来一阵阵难以言状的刺痛,她试着抬手,但想到这是月神的身体,她动不了。
是还能忍受的痛感,像是绵密的针在逐个刺入骨骼。
月突然站起,转身飞快地朝天际跃去。
“阿月,你去哪?”昱连忙跟着追了上来,颇为急切地呼喊着。
月微微偏了偏头,随后以更快的速度向前飞去,在到达某个地点之时,两指在身前猝然一划。
神力立时撕开虚空,她头也不回地匿了身形。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岁穗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便听到月清透的嗓音响起,
“听好,你将要承载的神力是万物之始,也是万物之终。”
“不论如何,我都希望你想清楚,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承此力者,一念众生,一念俱灭。”
月眼中潺潺流动的水纹已渐趋汹涌,她平静的语调却没有丝毫改变,“但,你若想毁了万物,我亦会不遗余力地诛杀你。”
“我不会。”
岁穗已明白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便毫不迟疑地回了一句。
四下静谧,冷风拂面,虚空本是不应该有风的,这更像是某种山雨欲来的前兆。
月未再开口,只垂着眼眸,像在沉思。
这一次,岁穗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地窟,也不会知道,她离开后不久,月神便吐出一口鲜血,浑身上下霎时皮开肉绽。
一道缥缈的嗓音自遥远之处传来,近乎某种不忍的叹息,
“你啊......”
月面色不改,冷漠地盯着自己被殷红血液浸湿的衣衫,声线比风更冷,
“我知道,有什么罪责,直接冲我来。”
岁穗回到地窟,睁开双眼便看到云团捆缚在自己手臂上的光带,它又缩小了许多,那些柔和的光亮正源源不断地渗入自己体内,显露出一种旺盛而蓬勃的生命力。
月神的话还在耳边回荡,岁穗缓缓握住那束光带,五指收拢的一瞬间,天地骤变。
万缕光线在她眼前突然显形,它们扎根于云团,又深深楔进周围的山壁,然后毫无阻拦地穿山而过,逐渐向四面八方蔓延。
像一片肆意蜿蜒在大地上的脉络,滋养着所到之处的一切生灵,花草树木,鸟兽虫鱼,以及一个个人。
点滴莹光落在这些生灵身上,愈向远处,光线便愈发微弱黯淡,但又在极远之处与另一缕光线相接,仿佛在另一个尽头,也同样有一团光云,向四面铺散着神光。
生生不息。
“一念众生,一念俱灭。”
岁穗无声默念,而后,指节倏然发力,流动的光亮停了一瞬,滚落在地上的云团不明所以般地朝她晃了晃。
岁穗垂眸,将那束嵌进自己手臂的光带慢慢地、一寸一寸地从血肉里抽出来。
光团顿时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岁穗也在颤抖,剥离神力之痛,无异于抽筋剔骨,她面色惨白,满鬓冷汗,月白的衣裙被不断渗出的鲜血濡湿,洇出一片深重的红,像一蓬蓬盛放到极致的妖冶血莲。
修长的指节也因失血而变得苍白僵硬,可那只握拢的手掌却没有丝毫松懈,带着一种出自本能的执拗。
太慢了,她想。
云团已抖得不成样子,连毛绒的边沿都痛得竖立起来。
岁穗仿佛能听见它的哭泣,可她没有办法,若是承载这片神力,此地受它滋养的万物便会失了生机,它是神力,亦是灵脉。
灵脉损毁,则万物枯竭。
她不能这么做。
云团挪动着贴近,岁穗很想抚摸它一下,将那些竖立的绒毛与可怖的裂缝都一一抚平,但一切都还没结束。
她唇瓣是血色流尽的苍白,瞳色却清澈到近乎透明,显出一种圣洁而凋敝的献祭姿态。
云团不再颤抖,一动不动地贴着她染血的裙裾。
岁穗闭上眼,然后毫不犹豫地攥紧指节,将埋藏在骨血深处的光带狠狠地扯了出来,垂落的袖摆被尽数撕碎,本就破损不堪的臂膀霎时血流如注。
那一瞬间,灵魂仿佛也跟着破碎了。
岁穗迟钝地睁眼,睫上还挂着几点水雾,她垂落眼眸,平淡地瞥了眼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臂,也许痛到极致,便会失去感受痛苦的能力。
神力已悉数还了回去,她挪动视线,看向身侧的云团。
它依然贴着她的裙裾,向四面铺散着丰盈而润泽的莹光,绒毛却萎靡地耷拉着,像是不明白为何她会不要它。
岁穗跌坐在地,浸血的衣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也不知留了多少血,会不会就这么死去。
她倒不觉得怕,毕竟,人总是要死的。
阴寒的山风冷不丁地拂过破损的肌肤,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岁穗下意识地颤了颤,她思绪已濒临涣散,身形也摇摇欲坠,仿佛稍不留神,便能碎成一片。
云团挪动着去挡住那处风口,岁穗疲惫地抬眼,看见它身上长长的裂缝,她顿了顿,屈指在那道裂缝上蹭了蹭。
她想象不到,撕碎神力时,它会有多痛。
未干的血液顺着指尖落入裂缝,云团像突然得到滋养一般,忍不住闪烁起来,它欣喜地晃动了一下,柔软的绒毛轻轻扫过她指尖的肌肤。
裂缝开始缓慢地愈合起来。
岁穗见状,弯了弯干涸寡白的唇角,勉强托起另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掌,这条臂膀早已没了知觉,伤口却仍有血珠渗出。
云团绒毛抽长,温柔地裹住她伤痕累累的手臂。
岁穗半阖着眼眸,感觉自己体内仅剩的血液也随之流尽了,她笑了笑,终于不堪重负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