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太微宫。
在煜尧第二次喊出“岁穗”这个名字的时候,素辉面无表情地捏碎了一只杯盏。
低眉顺眼的宫娥膝盖一软,跪倒在地,目不斜视地将矮桌上锋利的碎片拢进掌心,也顾不上疼痛,弯身作揖之后,便飞快地退了出去。
素辉支着下巴,一动不动地倚在床沿。
床榻之上,面容秀整的男子闭眼昏睡,使她无法看见那双平日里时时含情的眼眸。
不久前,他在祈天台上停下脚步,毫无预兆地提出要延后婚仪,然后头一回没有理会她的想法。
她说,“不可”。
这是她的婚仪,是她的颜面,整个仙界都在看着此处,他说延后就延后么?
可煜尧只是站在那里,拧着眉,沉声唤了一句她的名字,“素辉”。
就如他躺在这里唤出的名字一样,可他不止唤她,他还唤了无数声“阿月”,欣喜的、懊悔的、满含眷恋的。
他只唤了两声“素辉”,和“岁穗”一样多。
素辉眼睑微落,双指抚上他的脸颊,任由指尖破损的伤口在他脸上拉出一条长而浅的血线。
她其实什么都没想,甚至没有在意这一声又一声的“阿月”。
或许因为她便是他口中的“阿月”,又或许因为月神早就成了这世间的一抹虚无。
她只是很讨厌“岁穗”这个名字也一同出现在他昏睡时的幻梦里。
昨夜去了神界,今日便提出延后婚仪,素辉实在很难不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是神界那位对他做了什么,或是说了什么,让他忽然不想与她成婚了吗?
窗棂吹来清风,素辉屈起指节,拂去男子眼角无意识落下的一滴泪。
“阿月!”
煜尧猛地惊醒,眼中蓬勃的神力短暂地遮住了他的视线,他几乎是迫切地将身侧的女子按在怀里,生怕她如在梦中那样无声无息地消散。
“对不起......对不起,阿月!”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为什么要道歉,像是某种残忍的惩罚,令他始终想不起一星半点那些本该极为重要的记忆。
素辉没有动,垂落着手,连一个回拥都没有给他。
从他们相识起,煜尧便喜欢她这副人前端庄大方,人后清冷矜持的模样,每每她推开他,他便会更热烈地迎上来,给出满腔的爱意和无微不至的关切。
素辉是高高在上的仙界帝姬,本是瞧不上人间低等的修士的。
可没有一座冰山禁得住这样炽热的感情,更何况煜尧生得丰神俊朗,连修为都和她不相上下。
她便为他融化了。
可慢慢的,她也发现,他的钟情似乎并不纯粹,她不知道他是真的喜欢她,还是,他记忆中喜欢的那个人,也同样拥有这样的性子。
煜尧终于清醒过来,映入眼帘的一切都在提醒着他这不是当初,从梦境回到现实。
他闭了闭眼,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后,便在怀中女子的颈窝里温柔地蹭了一下。
“对不起,素辉。”
“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他指的是延后婚仪那件事。
因他在祈天台上骤然吐血昏迷,这婚仪不延也得延了,所幸炎阳殿下施法抹去了围观之人的记忆,众仙只以为煜尧是为除魔殚精竭虑,受了重伤。
没人敢散播仙界帝姬的流言。
可这不代表此事揭过了。
“为什么?”素辉看着他的眼睛,冷冷发问。
煜尧稍稍坐直了些,捏着她一双手,温润的眉眼浮出些许歉意,“我们终归还是要回到神界的,我想,在神界光明正大地迎娶你。”
没听到素辉开口,他抬手,抚上她的脸,指腹在她白皙的脸颊边摩挲了一下,“炎阳已和你说了吧,以你我的身份......我实在舍不得在此事上委屈你。”
“生灵界不管哪一处,都不是我们的家,惟有神界才是。”
素辉冷淡的眸光有片刻松动,煜尧心念一动,将她拥在怀里,直到她的身躯柔软下来。
“你为何不自己与我说?”
过了许久,素辉才开口,她其实更想问他昨夜去神界做了什么,方才又梦到了什么,但她也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必然不会是她想听的。
煜尧抚在她发间的指节僵了一瞬,沉默片刻后,低声答道:“近来事多,我一心只想快些寻回我们散落的神力。”
其实是他仅有的记忆太少,确实不能告诉她什么,倒不如交给炎阳。
说到这里,便想起了离渊,取回神力时,他只来得及设下一层简单的结界,现下还得再去加固才行。
魔地的魔族太多了,一时半会杀都杀不完。
更别说,还有其他两处的神力。
“素辉,我须得走了。”
煜尧匆匆起身,视线在披散着的大红喜袍上微微一顿,心底竟没来由地生出些许轻松来,可他神色依然是歉疚的。
素辉见他收束着衣带,一副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的样子,语气带了一分不满,“你才吐过血,又要去做什么?”
可煜尧没发觉,他双手按上她的肩,温声道:“我不太放心离渊那群魔族,想再去看看,等我回来,就带你去你的神力栖息之地,好吗?”
神力栖息之地......
素辉目光一顿,想起昨日他与父君说的话,月神神力就在大邺,可她在大邺历练十余年,心知自己根本无法接近那由神力化成的灵脉。
在她一个恍神间,煜尧便已离开了。
“帝姬。”一个乌黑衣袍的青年突然出现在房中,俯身一揖后禀告道,“查到了,他们去了人间。”
“知道在哪还不去抓?”素辉冷冷地睇他一眼,宛若寒霜的灵气铺开,“啪”一声甩在那人脸上,“怎么,难不成还要我亲自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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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跟着我。”
昏暗狭长的道路上,岁穗拽着前面那人的衣袖,她觉得头脑沉重,便提不太起说话的兴致,只在他偶尔说“小心脚下”的时候顿一顿,答一句“好”。
但还是被绊倒在地。
这洞中太暗了,越往里,光线就越难进入。
即便有长昀给的悬珠,在这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里,岁穗还是看不清。
长昀转身将她扶了起来,又小心拍去她手上粗粝的砂石,语气中是显而易见的紧张,“摔伤了吗?”
岁穗轻摇了下头,“没有。”
她将滚落的悬珠捡了回来,瞥见脚边是一条下陷的石缝,又照了照被长昀虚托着的手掌,上面已干干净净。
左右皆是起伏的岩壁,脚下的道路亦不算平坦,前方不见五指的暗道时不时卷过一阵阴冷的山风。
长昀顺着她的视线往前看,自他们进山洞起,地势便一直蜿蜒着向下,可见这灵脉中心大约是藏在地底的。
只是越往后,路恐怕会越不好走。
“殿下,”长昀思虑片刻,清澈的目光转而移到她脸上,“不如......我背着殿下走。”
他虽只剩一点修为,但至少可以护着她,不让她再跌一跤。
见她转过脸,显出一丝茫然,长昀忽然想到什么,又飞快地添了句,“也能走得快些。”
他知道,她或许不顾着自己,但总会顾着外面的大邺。
岁穗看了他一眼,视线从他笔直的脊背上划过,仔细想过他的话后,便微微颔首,应了声“好”。
此处得不到外面的讯息,确实不宜耽搁太久。
说完,便见长昀在她身前蹲了下去,又接过她拿着悬珠的手,待她俯身贴近后,才将她轻轻托了起来。
他似乎不用悬珠照着都能走得很稳当。
岁穗双手环着他的脖颈,睁着双昏然欲睡的眼,悬珠的莹光落在他耳侧,也让他藏于碎发下的一抹薄红无所遁形。
“你是......嫌我走得慢?”岁穗轻笑一声,试图缓解他的尴尬。
她怕他烧坏了。
“不是。”长昀垂着眼眸,低声回答。
岁穗将头搭在自己的臂膀上,视线在他漂亮的侧脸上扫了两圈,他语调平缓,连呼吸都没有乱,一本正经的模样。
“那是什么?”
她只觉得奇怪,竟开始怀疑他不是害羞,而是生病了,便下意识地开口,说完后,又恍然觉得不太合适,“我与你玩笑的,你不想说便不说。”
她迟钝地眨了下眼睛,转过脸,没再看他,只觉得自己才像是生病的那个。
这山中的东西,让她提不起精神,和在神界时一模一样,恐怕又要昏睡了。
“我也是担心殿下。”
尽管她这么说,可片刻之后,长昀还是答了,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
帝女观中,她说担心他。
如今,他也同样担心她。
但似乎又不是同一种担心。
岁穗本是闭上眼的,隐约听到他的话后,便微微抬了抬眼帘,看到模糊视线中,他的耳朵仿佛更红了些。
她忍不住在心中笑了一下。
早知这样,便不该瞎问。
悬珠突然坠落,又顺着地势逐渐滚远,蔓延出一串轻微的声响。
长昀脚步顿了顿,像是及至此刻,才终于稍稍流露出一分慌乱的心绪。
他微微侧过脸,借着悬珠坠落时短暂的光亮,看到肩上的女子果然已经睡着了,细腻如玉的手臂就这么拢在他颈处,像极了一个拥抱。
这似乎并不是他们第一个拥抱。
长昀突然冒出这个念头,他轻垂眼睑,提步缓缓往前走去,浓沉的黑暗逐渐将他的心绪掩盖,也慢慢放大着他的五感。
关于殿下的一切都在往他脑海里钻。
他恍然发觉,那些似懂非懂的情愫像生根发芽一般,终于使他再也无法避而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