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天色始终没有大亮,浓沉的阴云挂在邺都上空,像是随时会落下一场暴雨。
宫城外的东街上新支起一座粥棚,有头发半白的老翁在里面烧火熬粥。
往常都是放粮,每家每户可遣一人来领粮袋,若是节省点,一袋粮约莫够吃十日。
但实际上,却不是每家都能领到粮,也不是每家都够吃十日。
常常只到第五、第六日时,粮袋便空了。
熬到第十日,百姓提着空荡荡的粮袋去问时,还会被分粮官讥讽一番,“定是你家贪吃太过,才会不够。”
一边说,一边还会刻薄地少挖两勺。
但这粮,一日两顿,省着吃都怕不够,哪里还敢贪吃呢?
是以今晨,突然听到赈粥的消息,百姓心中反而高兴起来,乌压压的长队一直排到街尾。
“娘亲,那是什么?”
人群中,面容肌瘦的垂髫小儿扯着身旁妇人的衣袖,怯怯地问。
远处市口的地面上淌着一大滩新鲜的血渍,有身着皂服的小吏正提着水桶,卖力地泼洒冲刷着,不多时,便冲了个干净。
面上的痕迹消失了,心中的痕迹却愈发深刻。
“哎,听说了吗?”缓慢挪动的队伍里,有人指着市口,窃窃私语,“圣上今晨连着斩了四个侵吞民粮的贪吏,喏,就在那儿!”
妇人听闻,捂着小儿的眼,生怕他瞧见什么骇人的东西,连忙牵着他往前去,直到瞧不见那原先淌血的市口。
粥棚旁,一身素黑衫袍的子敛面色惶惶地靠在柳树上,柳枝被风吹得左右乱晃,晃到眼前时,他便无意识地扯了一根,一下一下揪着上面才抽出的新芽,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今日行刑,他就在街边,断头刀寒光一闪,头颅立时砰然滚落,前一刻声嘶力竭的哭叫求饶,转瞬间化为一片死寂。
耳畔仿佛还有余音。
他只觉得恐惧。
原本只是想亲眼见到罪人伏诛,但那一刻,子敛突然明白了皇祖说的,“君人者当怀敬畏之心”。
她要他敬畏的,是生命。
是手中生杀予夺的权力。
一道简短的敕令,便能轻飘飘地碾碎四条人命,若是开战,生灵涂炭,血流漂杵,届时,碾碎的便是成千上万的人命。
他感到心慌,书也读不下去,干脆过来看太傅赈粥。
眼前是有食果腹的百姓,一河之隔的阙楼,则是皇祖飞升之地,站在此处,才让人觉得心安。
皇城错落的屋檐之上,岁穗被阿韶带着向柢岭跃去。
阿韶轻功极好,一路都没人发现他们。
岁穗瞧见了粥棚,也瞧见了排队领粥的百姓。
“殿下,这些人将你的神像捏得那么丑,连设的仙坛上,都只供奉素辉帝姬,你何苦冒着风险来帮他们?”
阿韶在邺都转了一圈,耳闻目睹了种种白眼狼行径,心中自然愤愤不平。
“不过是求个心安。”岁穗视线掠过子敛,缓声道,“这世间真相如何,并不是人人都能知道的。”
她从未想过洗干净那些污名。
所以也不必责怪那些一无所知的人。
“——只是辛苦你和长昀陪我走这么一趟了。”
否则单凭她自己,根本到不了人间,只能看着金册束手无策。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为殿下不值罢了。”阿韶摇摇头,连忙解释,“殿下给了我和长昀庇护,才能让我们在神界修炼,神界一日胜过仙界百日,现下只是来人间跑个腿罢了,哪能说辛苦。”
长昀亦看着她,目光温和。
岁穗唇边牵起一个笑,垂眸望着底下一晃而过的宫殿。
越过这成片的宫殿,便是连绵的柢岭,长林幽深,云雾缥缈,因临近皇宫,人迹罕至。
阿韶悄无声息地落在一片葳蕤草木之间,她皱了皱眉,茫然地朝四面望了望,“殿下......我只能感知到此处了。”
大阵中灵气流动的源头应当就在这座山峰里,但具体在什么位置,阿韶修为不够,无法探出。
“这便是北峰。”
岁穗仰起头,凝视着上方明显高出两侧的峻拔山尖。
“还真是......”
阿韶心中腾起一种果然如此之感,只是不知那仙窟里到底藏着什么。
而现在,他们要怎么找到仙窟的所在呢,难不成要将这么大一座山劈开?
“殿下,这边。”
长昀突然出声,地上点滴灵光一路蜿蜒至前方茂密的冷杉林。
岁穗抬眼,看见被朦胧山雾无声无息包裹着的年轻男子,她轻应一声,循着地面细碎的银光走到他身边。
是了,长昀的修为显然要高出许多,阿韶耸了下肩,也提步跟了上去。
三人走过一段缓长的山麓,在连片的冷杉与墨松之间穿梭。
但没过多久,银光熄灭,连长昀都探不到那股神秘的灵流了,他们身在山中,却难辨真相。
湿漉漉的雾气笼在肩头,连发丝都像沾了水似的,贴在脸颊边。
岁穗感到有一只温暖的手掌忽地抚上自己后肩,散出的热流正替她缓缓驱散着潮气。
“殿下,咱们得想想别的办法了。”阿韶在她身后说着。
山峰壁立,巍然突起,前方道路已肉眼可见的陡峭起来。
“我觉得,它好像动了一下。”
方才行走时,岁穗突然觉得袖中有什么物件轻轻戳了戳她,此时停下,她便将折扇握在掌心。
阿韶收回按着她肩的手,凑上来晃了晃她的腕子,然后看见那柄折扇竟缓缓转了个弧度。
长昀立时将灵力悉数顺着折扇指的方位铺散出去,可也没有发现什么与周围不同的地方。
这山中处处都是一样的回应,似乎有什么障眼法在阻挠着他们。
他回身,缓慢地摇了下头,“殿下,我探不出。”
“便跟着它走吧。”
岁穗想了想,这是风俞的折扇,或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神通。
他们愈发深入山林,陡坡上树木横斜,崎岖不平,岁穗这副身子,实在禁不住如此跋涉,便索性举着折扇,由阿韶带着她飞。
直至飞到一处崖壁前,折扇突然震了震。
“阿韶,我们往上去一些。”
不知怎的,岁穗像是读懂了它的意思。
果然,在远离地面的山壁上,竟出现了一处嶙峋的洞口,然而,还未等他们看清,折扇便骤然腾起,飞入了漆黑的山洞。
看来就是这里了。
长昀率先落在洞口的岩石上,阿韶却没有带着岁穗贸然靠近,因这山洞的样貌十分诡异,周围遍布纵深可怖的剑痕,密密匝匝,简直像是被人生生砍出来的。
阿韶先前的“劈山”只是随便想想,不料还真有人这么干了。
她不禁佩服起此人强悍的修为。
长昀冷然垂眸,指尖划过山壁上一道深刻的剑痕,几乎是瞬间想起了某种不好的记忆。
觑见他倏然冷漠的神情,阿韶眯了眯眼,缓缓凑近打量着那些如冰霜一般凌厉的剑意,半晌,“啊”了一声,猛然醒悟道:“这、这不会是......那个煜尧干的吧?”
当初在神界,阿韶是见过煜尧手中那柄寒冰长剑的。
这几乎就是肯定了,阿韶顷刻咽下先前夸他修为强悍的想法,恨不得“呸呸”两声。
岁穗神色一顿,不明白煜尧为何来此处,但也只好奇了一刹那,便开口道:“进去看看。”
是煜尧劈出的山洞,阿韶莫名放心了些。
这个时辰,那人定是在仙界洞房花烛,是万万不可能出现在此处的。
于是她自然而然地朝山洞飞去,却没想到一头撞上了洞口浑厚的结界。
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岁穗险些从阿韶身侧掉下去,还好长昀眼疾手快揽住了她,又将她稳稳地放在岩石上。
洞口边沿的碎石骨碌碌滚落,砸出一片粉身碎骨的余音。
岁穗惊魂甫定地抓着长昀的手腕,怔怔地看着脚下的密林。
腕处压着的力道似在微微发颤,长昀敛着眉眼,在片刻的犹豫之后,还是伸出了手,安抚般地拍了下她因恐惧而收紧的指节,“殿下别怕。”
岁穗脑中有一瞬空白,她惶然垂眸,像是无声默许了他此刻的亲昵,倏而又抬起眼,以一种冷静地语调问道,“这是什么结界?”
为什么她和长昀能进来,阿韶却进不来?
“神君,是我大意了......”
阿韶借着长昀的一根银丝挂在半空,忍着胸膛刀割样的疼痛,有气无力地开口。
撞上结界的那一刻,她的四肢便骤然失力,要不是长昀手快接住了神君,也顺带拉住了她,否则......她不敢想。
这不是简单的阻隔结界,上面凝聚的法力之中还带着沉重的惩戒意味,昭示着此处禁止窥探,禁止接近。
“谢了,长昀!”阿韶忍不住叹了口气。
长昀却突然皱了下眉,神情带着几分凝重,“阿韶,你还能飞吗?”
“行的。”
阿韶虽不明就里,但也还是催动着灵力,尽量稳住身形。
“怎么了?”
岁穗站在长昀身侧,话音刚落,便看见那根银丝倏然绷紧,又不堪一折般的在风中碎成了几截。
“这结界不仅会惩戒靠近之人,”长昀收回手,视线从前方无形的结界上挪开,转而落在她的脸上,回答道,“还会限制进入之人的灵力......殿下,我现在修为很低。”
他面色显出一丝无措,岁穗转眸看见他微微压着的唇线。
“殿下还要去吗?”
阿韶在结界外问,她小心地与山洞保持着一个安全的,不至于挨打的距离,但要说进到这山洞,她实在无能为力。
此处的结界摆明了只让神君和长昀进去。
岁穗侧过头,望着山洞中昏暗深邃的道路,从未知尽头吹出来的风温柔地拂过她的面颊,也唤起她心中那股莫名想要接近的想法。
“嗯,要的。”
她不自禁地前行两步,又停驻,腕上那只手将她骤然混沌的神思唤回了片刻。
岁穗其实没太听清长昀与阿韶说了什么,只感到有一阵清冷的气息掠过她身边,对她说,
“殿下,跟在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