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绿城火锅店。
店内热闹非凡,人声鼎沸。
林簌坐在席间,身旁坐着方知远,对面是夏桃和苏河。
酒过三巡,两人都有点醉意。
平日里说话就没个把门的,此时更甚。
酒杯一放,夏桃又开始喋喋不休:“方队啊方队,我早就发现你不对劲了,当初我说我去埋伏,你偏要自己去,那个时候你就看上人家了吧?”
苏河稍微比她清醒点,听到这话,立刻上手去捂她的嘴。
手动静音。
“唔唔唔!”夏桃奋力挣扎。
苏河抱歉地笑了笑,拉着她往外走,低声斥道:“你不想死就赶紧闭嘴吧!”
方知远咬牙切齿,不敢转头。
林簌手肘撑在桌上,偏着脑袋看他,饶有兴致:“看都不敢看我,看来夏桃说的都是真的了。”
“她瞎说呢,你别信她的。”方知远着急解释道。
“是么。”林簌就喜欢看他这慌张心虚的样子。
方知远点头:“她每次喝醉就爱说胡话,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话倒是真的。
林簌决定跟他交往之前,他们四个也时常一起吃饭,偶尔会在休假的时候小酌几杯。
夏桃酒量不好,人菜瘾大,几乎每次都喝醉,只要喝醉必然会说上半天。
说来说去都是些不知上哪儿听来的八卦,他们听了也就过了,谁都不会把一个醉鬼说的话放在心上。
但今天这话,说的却是方知远。
林簌就来了兴趣。
“她说‘埋伏’,什么意思?”
方知远当然知道什么意思,但心里头不想说出来,他很清楚这件事一旦被她知道,后面的事必然就瞒不住了。
有时候,他甚至希望她可以不要那么较真,也别太聪明。
但那样的话,他也不一定会喜欢她。
人总是矛盾的,总是既要又要。
方知远看着她的眼睛,沉默许久,随后说道:“你在医院见到我之前,我就已经见过你,那时我误以为你是嫌疑人,所以在你身边观察过一段时间,后来找到证据洗清了你的嫌疑,我们成为了朋友。”
“再往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就这样?”林簌问。
“嗯,就这样。”
“我能问问是因为什么案子你会怀疑上我吗?”
“这涉及办案流程,我……”
林簌挑眉:“不能说?”
方知远面不改色地点头:“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林簌没再追问,过一会儿才感叹似的说了一句:“刚才看你那么紧张,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原来就只是这么一件事。”
她没注意到坐在身旁的人听到这话后,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林簌答应交往之后只过了半年,方知远就向她求了婚。
他拿着戒指和银行卡,跪在她面前。
方知远很清楚林簌永远不会给他百分百的信任,但他愿意承诺,倾尽全力让她放心。
林簌只问了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想结婚?”
方知远回答说:“因为我想跟你永远在一起。”
“不结婚,我们就不能永远在一起了?”
“那不一样。”
林簌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但最后什么也没说,收下了戒指和银行卡。
答应求婚后,没多久两人就见了家长,林簌只联系了吴佳荟一个人,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她高兴得落下泪来。
又过了一月,定下婚期。
筹备婚礼是个漫长的过程,因为方知远的工作性质,所以在这期间基本都由吴佳荟来操办。
选婚纱的时候,方知远才终于请到假跑出来,赶着回家洗了个澡换身衣服才过去。
吴佳荟结过两次婚,每一次都只是领了证,简单办了流水席。
她没穿过婚纱,如今一转眼,女儿都要结婚了,看着穿上婚纱的林簌,她忍不住泪流满面。
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刻迎来了转折,她的女儿终于可以过上幸福生活。
她流泪不是为别的,是为高兴。
她的眼泪终于也不再是苦的。
林簌看过吴佳荟在自己面前哭,哭过很多次,她能分辨得出,吴佳荟此时此刻的哭是跟从前不太一样了。
她沉默地看着这个眼角带着细纹的母亲,心里终是泛起了一丝涟漪。
坐在一旁的方知远吓了一跳,立刻抓起桌上的抽纸递过去,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转头看向林簌。
这才发现她的眼眶也有些泛红。
方知远走过去揽住她的肩头,轻声宽慰道:“没事,没事啊别哭,妈这是在替你开心呢。”
林簌何尝不知道。
可她不明白,这种事有什么可高兴的。
结婚真的就意味着幸福吗?
她不知道,也不确定。
林簌想,吴佳荟结了两次婚,蹉跎半生,嘴边总是挂着别人的名字,她为自己活过吗?
也许,当她成为一个母亲开始,就毅然决然抛弃了自我。
吴佳荟当真是在为她高兴吗?
林簌深感怀疑。
直到婚礼当天来临,看到吴佳荟带着丈夫和孩子出现,她终于想出来一个答案。
吴佳荟高兴的其实是卸下了心头重担而已。
那个重担是她这个离家多年的女儿,她就要结婚了,就要像她一样和一个男人组建家庭。
吴佳荟高兴她就要过上幸福生活,过上一个所谓的普通人的幸福生活。
而林簌心头突然涌上一股强烈的怀疑。
这样的生活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她一时想不出答案。
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立刻开始生根发芽,直到无法忽视的地步。
她说服不了自己。
她穿着那身华丽婚纱,那是方知远为她选的婚纱。
是他最喜欢的一件。
她穿着方知远最喜欢的婚纱坐在梳妆镜前面,外面哄闹不休,隐约传来主持人的开场白。
那些声音,都被休息室的门阻隔在外。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她突然站起身,是再也等不下去了。
接到电话的是夏桃,电话还未挂断,她便慌慌张张找到方知远,说:“方队方队,嫂子让你去趟休息室。”
现在正是迎接宾客的时候,原本他们应该两个人站在这里,但林簌方才说自己不太舒服,所以方知远便叫她到休息室等婚礼开始再出来。
一听夏桃这话,方知远立马想到林簌刚才状态不佳的样子,以为是她现在更不舒服了,所以叫他去,于是着急忙慌的扔下迎宾任务跑去。
方知远推门而入,却见林簌站在落地窗边,背对着他,婚纱裙摆拖得很长。
“簌簌,夏桃说你找我。”
林簌依旧背对着他:“对,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过你,现在我们都要结婚了,再不说,我怕来不及了。”
方知远听她语气平淡,心头一动。
她在生气,但他不知道原因。
他走到林簌身边,摆正她的身体,让她面对自己,盯住她的眼睛,想要从中找出一丝端倪,然而都没有。
他发现林簌没有生气。
心头漏了半拍。
这样的林簌,真像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
陌生又熟悉。
他开始恐慌。
“怎么会来不及?来得及,”方知远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你说,是什么事?”
林簌面无表情:“前天晚上,我在你家里杂物间发现了一个旧铁盒,里面装着照片、发卡和一封信,第一眼我以为那是信纸本来的颜色,看过了才发现,原来那上面沾的是血。”
“血染过的信纸为什么会出现在你家,其实我并不觉得奇怪,一开始我想那可能是什么重要的物证,直到刚刚我才想到,如果是重要的物证,你为什么要特意存放在那种地方?”
方知远垂落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
“我曾经问过你,当初到底是怎么认识我的,你敷衍推脱,不愿意说。”
方知远张口想说什么,林簌抬手,按住了他的嘴唇,示意他别说话。
“你对我很好,是世界上唯一对我这么好的人,其实我也想过,要不要就这样继续装作不知道,继续跟你在一起,继续假装很幸福,但就在刚才,我发现我办不到。”
方知远眼瞳微颤,眉头蹙起。
他听见林簌清清楚楚地说:“我不能跟你结婚了,我们做回朋友吧。”
方知远抬手拽住她手腕,终于有机会开口:“如果我现在说,你想知道的一切,我全都告诉你,那你收回刚才那些话”
林簌勾起唇角:“方知远,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知道。”
到这时候,方知远还以为她是在气他没有说实话。
“那个盒子是我在案发现场捡到的,我当时……”
他没能说完剩下的话,因为林簌对他笑着摇头。
“来不及了。”
方知远眉头紧皱,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忍不住用力:“怎么就来不及了?”
不是在医院的时候,也不是出院后他们成为朋友的时候,更不是决定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的时候,而是现在。
再过不到半小时,他们就要踏入婚姻殿堂的现在。
林簌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里恢复了从前的冷静,她挣开了钳制,下一秒,偏头扯下了头纱,随手扔在地上。
“方知远,在一起第一天我就说过,我最不喜欢被人骗,特别是身边人。”
“你对我好我知道,但这种好,到底是不是我想要的,你有想过吗?没有。”
“方知远,作为你隐瞒我的代价,今天就由你去跟所有人解释说明吧,我先走了,你以后别再联系我,你找不到我的。”
话音刚落,林簌便当着他的面脱下婚纱,里头的内搭是件黑色吊带,一直被裙子遮挡的双腿也提前穿好了牛仔裤,她走到墙边的衣柜,从里面拿出外套穿上。
最后脱下高跟鞋,换上提前准备好的运动鞋,拿上早已收拾好的背包挎在肩头,她走向门口。
方知远心头一颤,追上去挡在门前:“别走,算我求你。”
林簌低下头去,轻笑了一下,随即转头看向那面落地窗。
这里是一楼,窗外是庭院,入秋后的景色别样美,枯黄的落叶积满地面,像是特意为她铺上了金黄的地毯。
方知远见她犹豫,心头重燃希望,正欲伸手抱住她,却在下一秒扑了个空。
林簌上前一步,当着他的面抓起椅子,高举双手,用力砸向那扇落地窗。
砰!
玻璃应声而碎,夹杂着方知远的喊声。
“林簌!”
林簌一步未停,在玻璃碎裂的同时用背包挡住脸,直接撞了出去。
方知远没想到她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事,当即追了出去。
庭院不远处的树下放着一辆黑色机车,林簌跑向那边,在狂奔中从包里取出头盔戴上,再背上包,掏出钥匙。
方知远暗道不好,情急之下又喊了一声:“林簌!”
林簌充耳不闻,翻身骑上机车,插钥匙点火,两手握住车把,给油松离合起步。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一步到位,仿佛练习过无数次。
只为了今天的逃婚。
方知远追着疾驰而去的车跑出庭院,在门口才停住脚步,冲着那道背影呐喊:“你回来!”
林簌当然没有停下。
他目送那道背影逐渐变成了一个黑点,直到看不见了,突然笑了。
休息室里的动静惊到了外面的人,夏桃和苏河冲进来一看,看到屋里满地狼藉,跑出庭院门口才看到坐在地上的方知远。
方知远看见他们追出来,这才起身,沉默不语地走进将要举办仪式的大厅。
婚礼主持看到他,嘴角的笑还未放下,手里的话筒就已经被人一把夺走。
话筒的滋滋声吸引了宾客们的注意,众人纷纷看向这个看起来有些狼狈的新郎,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茫然的表情。
谁都不知道为什么新郎会突然站上来,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噤声。
方知远站在台上,同台下的人对视一眼,话还未说出口,吴佳荟便已经看明白了。
她转头扫过这装饰华美的婚礼现场,扫过来往宾客,随后看向自己的丈夫,缓缓摇头,叹气似的说了一句:“走吧,回去了。”
丈夫虽然不明所以,但也没多问,儿子跟在两人身后离开,欲言又止。
走出大门时,方知远的声音清晰传来。
他说婚礼取消,并向在场所有人致以歉意。
夏桃自作主张到林簌家里找人,这才得知林簌已经委托房产中介卖掉了房子,开门的是个陌生人,夏桃犹豫片刻,还是给方知远打电话说了这件事。
电话那头,传来疲惫嗓音:“我知道了。”
随即挂断。
夏桃见过这样的方队,那该是六年前的时候了。
那时杜明熙刚出事,他就像疯了一样为了线索四处奔波,最终因病倒下。
她不知道林簌为什么会走的那么决绝,为了不让人找到自己,竟然抹去了所有存在的痕迹。
但苏河却说:“我早就知道方队跟她长不了。”
“为什么?”夏桃不解。
“当初查到林簌的时候方队就说过,她对警察的信任早就消磨干净了,方队的职业,她接受得了一时,接受不了一世,他们两个注定就不是一路人。”
林簌走了。
方知远想了很多办法都找不到人。
恍惚间,他觉得林簌就像当初的陈十三。
他费尽心机抓不到的人,到头来,是那人心甘情愿主动送上门才算结束。
他不知道这一次,林簌会不会也像那人一样,隔了好几年以后,才故意留下线索,让他找到。
一晃几月后,通往拉萨的直达火车上。
林簌坐在靠窗的位置,戴着耳机,半睁着眼,看着车窗外不断掠过的风景。
突然有人惊叹一声,挤到她身边的空座:“林簌?!”
“真的是你啊?”
林簌转头看去,摘下耳机,微微一笑。
此时此刻,坐在她身旁的是个年轻女人,她曾见过的那个民宿老板,李青。
她没想到会在这见到认识的人,李青同样也没想到。
李青脚边放着大包小包,看到林簌点了点头,顿时心花怒放,忙道:“我是李青啊,吉安县,开民宿的那个,你还记得吗?”
林簌笑说:“记得。”
李青问:“你也是去拉萨?”
“嗯。”
“太好了,我也是,那咱们可以一起去,正好路上有个伴,还能说说话。”
林簌这几个月全国各地到处跑,得知拉萨有直达的往返火车就来了。
倒也没经过多少深思熟虑,想来就来了。
她给编辑的借口是出来旅游散散心,到了一个地方就住上一段时间,那段时间就用来赶稿子,倒是没有过拖稿的时候,久而久之,编辑也就不再过问她的行程。
只是偶尔会说上几句,总是有个人时不时跟他打听她的行踪。
编辑跟她表忠心:“我可是全都扛住了,什么都没告诉他。”
编辑没说名字,林簌也知道那人是谁。
这次碰见李青,她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确实是让林簌身边热闹不少。
下了那列火车后,李青也一直跟她保持联系,她并不排斥,渐渐地,两人成了朋友。
两人第二次碰面已是月底,林簌坐上了返途的火车,抵达西宁后,住进了李青新开的民宿。
为了给她接风,晚饭特意做了一大桌子菜。
酒过三巡,李青跟她道歉。
林簌不明所以,听到她说:“其实那次你问我,你们的关系如何,我当时骗了你。”
李青说他们是一对,当时因为吵架先后住进来,后来在一次徒步活动中出了事。
说到最后,李青抹了一把冻出来的鼻涕。
“他杀了很多人,还差一点把你也杀了,所以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不过他还算有点良心,最后畏罪自杀了。”
“不过他就算不死,也绝对会被判死刑,你忘记了也好,说不定是老天在保佑你,才让你忘了他。”
林簌听完笑了笑,说:“你醉了,回去睡觉吧。”
她把李青扶回房间,关了灯,关上门出来,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
这一会儿,她抬头看向夜空。
月光皎洁,繁星点点。
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
就这么看了一会儿,她转身离开,下了走廊,来到院里收拾桌上一片狼藉。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她愣了一下,没有回头。
明亮篝火将来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需要帮忙吗?”
一个男人干净的嗓音传来。
林簌回头,看到一个高瘦的身影,恍惚一瞬,才看清了男人的脸。
原来是同样住在民宿的租客。
林簌收回视线,继续忙活:“不用,谢谢。”
那人走到她身边,面带微笑:“你总是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吗?”
林簌不搭理,那人弯下腰也跟着收拾碗筷:“可我就想帮你。”
话音刚落,林簌把手里的盘子往桌上一放,往后退开一步:“好,那你来。”
那人愣住,随即笑出声来,没再说话,径自收拾。
林簌就坐在篝火旁看着。
收拾完毕,那人坐到篝火对面。
李青之前跟她说过民宿里住进来一个硕士刚毕业的大帅哥,但因为林簌白天睡觉晚上工作,所以时间对不上,也就一直没见过这个所谓的大帅哥。
今天一见才发现,是帅,又帅又高。
林簌盯着他右眼下的那颗痣看得出神,那人眉眼柔和下来,说:“我能不能问一个问题?”
林簌默不作声移开目光:“问。”
“你刚刚看到我为什么那么惊讶?”
篝火隔开了两人的距离,不近不远。
林簌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他听见:“你长得很像我一个认识的人。”
“你朋友?”
林簌垂眸,笑了,却没回答。
篝火烧得劈啪作响,她起身离开。
那人目送她,一步步走进黑暗。
月光星辰,灿烂篝火,都照不到她身上。
她的身影与黑暗,彻底相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