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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里试探(下)

    面目姣好、身段窈窕的侍女流水一样传来菜式,摆在青杳面前的矮几上,杨骎一挥手,侍女们又沉默如影一样地关上门退出去了。

    偌大的厅中,就只剩下青杳和杨骎两个人面对面。

    菜是江南时令的春菜,四冷四热,摆在案上,花红柳绿的,煞是精致好看。

    青杳于饮食一道并无精研,只记得上学时候厨艺一门课上颇多门道,单是时令一章就学了一整年,不同的季节、不同的节气要吃什么菜是很分明的,尤其是在宴饮上,若是没几道应季的新菜,主人家势必是要被宾客笑作是土包子暴发户。

    青杳出身穷苦,活了二十几年,有好几年过的都是吃不饱的日子,所以在饮食上本着有什么吃什么的原则,很是务实。因此今日见了杨国舅布置的这一席春菜,方知原来有积淀的大士族大家子都是这么吃饭的,不禁心上滑过“富贵人家到底是讲究”的感慨。

    打头一道便是大道至简,新鲜的香椿剁碎了和方干拌在一起,只用麻油和少许盐调味,十分清爽,一口即是春。

    青杳沉默地动筷子,杨骎依旧是热情,挨个儿地给她介绍每道菜式,青杳知道这样的席面,恐怕先吃哪道菜、后吃哪道菜都要有讲究的,因此客随主便,耐心地听主人讲解,以免浪费了人家的一片好意。

    杨骎大为推荐一只素色陶盘中装盛着的菜式,青杳垂眼去看,菜式被精心地摆成莲花的形状,伸筷下去,每一片莲花的花瓣都是用切得工工整整的菱形片堆叠起来的,这菱形的花瓣带着微微的黄色,质地软颤,却叫人看不出是什么。

    杨骎大卖关子,要青杳先尝一下,他再告诉她这是什么。

    菱形片看着柔软,入口却很有嚼劲,在用香椿拧成的汁子里充分浸泡了,香气馥郁,流连齿尖。

    “喜欢么?”

    青杳也不能说不喜欢,于是就微微点头,问是什么。

    “你猜!”

    青杳对这种游戏没什么兴趣,但又不能拂主人的兴致,只好又挟了一块仔细品尝,然后打起精神来猜:“口感上比豆干要更有韧劲些,看颜色倒有些像螺片,但又不及螺片那么脆,”青杳笑得很无奈,“我猜不出来。”

    杨骎像个赢了游戏的小孩子:“这东西的做法是我跟归元寺的一个老和尚学来的,原料就是黄豆,做法也跟豆腐差不多,本来没个名字,我母亲也喜欢,给取了个名儿,叫做‘素鲍鱼’,我觉得还挺贴切,嚼起来是有那么点意思!”

    青杳没有吃过鲍鱼,荤的素的都没吃过,自然也是无从比较二者之口感,无可无不可地又吃了一口表示捧场。

    杨骎看顾青杳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愈发觉得自己这献宝似的行为恍若媚眼儿抛给瞎子看,若放在常人身上,那自然是要泄气的,兴许还要摆摆脸子发泄一下不满。可他偏不,颇有些愈挫愈勇、死皮赖脸的架势,反正从前的顾青杳也没有怎么给过他几分好脸色,现下她冷着,那他就热乎点往跟前凑凑;她拿他当外人,那他就死活不能见外。反正对待顾青杳,他从来都是个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的态度,简单点说就是不要脸,反正顾青杳也不是外人,在自家人面前讲究什么要脸不要脸的!

    青杳在素鲍鱼上没有跟杨骎挖掘出什么共同语言,于是兴趣转移到了那道香椿汁臭豆腐上。她意外的是这种富贵人家的桌上还能见到这种平民街头小吃,虽然经了精工细作,那臭豆腐的臭味已经有所收敛,再配上香椿的味道,香香臭臭混在一起,倒是有一种奇妙的味道叫人有点上头,于是很真心诚意地向杨骎表达了对这道菜的赞赏。

    每回顾青杳来,杨骎都是自己系围裙撸袖子洗手作羹汤,这回也不例外,得了顾青杳的表扬,他更是美滋滋起来,拊掌两下,侍女就传上来了这一席春宴的重头菜。

    杨骎对青杳说无笋枉作春,隆重介绍了这一套由朝露采摘的春笋制成的三道菜。

    听说这油焖笋的名字叫做“心尖意”,青杳没耐住好奇,问了一句为什么。

    杨骎就且等着她问,好滔滔不绝卖弄起来:“因为取的是春笋最鲜嫩的一段,浓油赤酱,大火翻炒出来,十斤笋一两尖,春日至鲜至嫩,都在这一盘了!”

    “心尖一点……”听了缘故,青杳几乎要忍不住咋舌,感慨道:“公子真是舍得啊!”

    杨骎是丝毫没听出青杳话中的讽刺之意,颇为得意地一晃脑袋:“那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嘛!人跟笋其实差不多,人惜心头血,笋贵心尖嫩!”

    青杳没细想这道菜名字后面的意头,单就是觉得不能浪费,甩开腮帮子把那小指粗的春笋尖吃了个干净。

    那笋的中断被切块和咸肉一起炖成了一盅腌笃鲜,炖汤用的是骊山的山泉水,细品能品出鲜甜味来,汤里还飘着荠菜丸子,三方相互借味,鲜作一团。

    饮了汤,侍女又端上来这一套笋宴的收官之作——鸡丝千张笋衣,配着木耳丝和和辣椒油快火炒成,别是一番快意。

    杨骎见青杳很是赏识自己这套得意之作,讨赏似的问:“怎么样?我没浪费东西吧?”

    青杳吃人嘴短,觉得既然不用花钱,那赞誉必须给到主人家,连连点头:“好笋,好笋!”

    杨骎并不缺心眼,但似乎永远听不出顾青杳言下的讽刺揶揄之意,或许听出了也只装作听不出,自有他的一厢情愿在里边。他那花孔雀似的性格,一旦亮相开了屏便不能轻易地收场,前些日子的愁云惨淡和心事万重让他受够了,他始终是个不愿也不能自苦的人,眼见得顾青杳病好了,精神头又很不错,尽管把他忘了个一干二净,但好歹也算有了些轻舟过万重之感,于是又跃跃欲试起来,嘚嘚瑟瑟地要在她面前现眼一番。

    就当青杳以为这顿饭差不多到了可以收尾的时候,杨骎“呼啦”又传上来一桌子新菜,大有不止不休之意:“刚才算打个底,现在上硬菜!”

    青杳看看菜,再看看杨骎,又看看菜,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我知道你不爱吃鱼,”杨骎不用看人脸色故而并不理会青杳的哭笑不得,或者看到了也装作看不到,“但无鱼不成宴,哪有春天不吃黄鳝的道理!”

    杨骎的歪理太多,青杳一条也没有听过,只看那两指粗的黄鳝用蒜头和红椒炖了,切成寸许长的鳝段,一抿脱骨,毫无土腥气,就连蒜头都炖得绵软,心想他说就说吧,这顿饭吃的不亏。

    然后是一道龙井虾仁。虾仁有龙眼那么大,龙井又是清明前采的新茶,这一盘青杳不敢想放到楼外楼得卖多少银子一盘,总归呢绝对是她自己舍不得掏腰包的价格,于是本着不吃白不吃,吃了净赚的心思,非常没有出息的,为一餐饭折腰了。

    所以当梅菜扣肉端上来的时候,青杳突然一激灵,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浮上来了。

    “这个人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青杳的眼珠子盯着扣肉,“不然干嘛要请我吃这么硬的菜?他上辈子又不欠我的。”

    有问题,青杳想,这人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见顾青杳不动筷子,杨骎再三劝吃:“怕什么?一口又吃不成个胖子。”

    青杳怀揣戒心,决定管住嘴,胡乱敷衍道:“一口接一口就吃成胖子了。”

    “你离胖子,还差着一百多斤扣肉呢,还是吃吧,努力加餐饭。”

    他越劝,青杳越警惕,眼见得肉末炒年糕、马兰头春饼、蚕豆咸肉糯米饭、荠菜春卷、纸皮汤包这些点心左一盘右一碗地堆叠到她面前的时候,竟叫她生出仿佛被逼供的错觉,吃了这人的饭,似乎就会万劫不复似的。

    青杳放下筷子,抚了抚手臂上开始发作的伤疤。

    气氛瞬间就变了,杨骎也放下筷子,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让顾青杳感到不自在了。

    青杳的心绪像是一团乱麻,本来自己今天走这一遭,是存了对他的试探之意的,但却不知为何始终没找到一个合适开口的机会,眼下两人对坐着,但是临到开口的关头,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虽然她很想直接薅着对方的领子问自己身上的鞭伤是怎么来的。

    但是问了对方就能说么?对方说了就是实话么?瞒着,必是有个缘故在里头。

    青杳无意识地和手臂上的伤口较劲,可是越抓却是越痒,还伴随着辣辣地痛,痒难忍难熬,痛得不重,却叫人心生烦恼却无计可施。

    “别抓了,”杨骎不知道何时走近,已经半跪在了青杳的身边,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拨开了她的手,“越抓越痒,抓出血点子来又要留疤了。”

    青杳把手臂默默地背到身后。

    “我给你的药膏怎么没用?不好用?”

    青杳不是很信任杨骎,所以他送的药膏她就用了一回便没再碰了。

    杨骎见她不说话,他也就很沉默地出去了,但是片刻后又回来,伸手递过来一个圆圆的铝盒子,青杳仰头看着他,却没有伸手去接。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战场上受过箭伤,这么多年过去,一到阴天下雨,伤口都还是要发痒作痛,”杨骎拧开盒盖,露出里面灰白色半透明的药膏,抹得平平整整,是刚开封的,传出淡幽幽的香气,“所以我知道这滋味不好受。我这伤是年头久了没有办法,你是新伤,早点用药不要留下病根。”

    青杳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

    “公子的药,不是不好用,反而是太好用了,”青杳见杨骎那手伸在自己面前总也不收回去,只好把那药盒接过来,“我怕用完就没有了,所以只在最难熬时涂……”

    前半句药好用是真话,后半句为什么没用则是在扯谎。

    杨骎“嗤”地笑出了声,盘腿坐在地上:“这有什么舍不得的,方子就在我府上,你用完了随时告诉我,我配好派人给你送过去就是,干嘛跟我这么客气。”

    青杳觉得杨骎的问题就是太不跟自己客气了,这才让她觉得蹊跷。

    “这药膏的气味也不难闻,我专门用白檀木兰香的香灰调过的,把药气盖住了,我家里熏香用的就是这个味道,不仔细闻发现不了,”杨骎指了指药盒,“就是有一味龙脑和一味薄荷,是清凉止痛的,你要是用不惯,觉得冲脑子,我再给你专门配一批?”

    青杳本来侧过身子,背对着杨骎往手臂上涂药,药膏薄薄的一层敷在伤口上,凉意丝丝,立刻就不痒了,忽听他这么说,便忙不迭地拒绝说不敢再给他添麻烦了。

    “你看,你又客气起来了,上回我的手受了刀伤,你也给我送过药膏,怎么还不许我礼尚往来了呢?”

    青杳见杨骎一派坦然的气度,竟有些懵然恍惚起来。

    还有这事?自己还给他送过药?

    杨骎现在可是要抓紧一切机会帮顾青杳回忆过往点滴,见她这副表情,忙从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皮革荷包里摸出那胭脂盒子,搁在右手手心给她看:“你怎么还不信呢?你看,伤口在这,药膏在这,都快用完了,我还说再找你要一盒呢,但你也不记得我了,我就没好意思开口。”

    青杳眨眨眼睛,那胭脂盒子是街市上随处可见的,她判断不出杨骎这话的真假。

    杨骎看出她一脸懵然不信,忙着解释:“你说你之前切菜割破了手指,有个郎中给你配了这种药膏,结果一点疤都没留,所以当时献宝似的颠颠儿地给我送来的。”

    切菜割破手指的事青杳记得,找郎中配药膏的事青杳也记得,只不过找郎中的是罗戟,不是她本人。

    她抬起手指,早没什么疤痕的踪迹,但这件事大约不是假的。

    虽然她很怀疑自己居然会“献宝似的颠颠儿地”给他送过去,那才不符合她的性格。

    除非说当时有事求他,那就另当别论。

    这个人的话,看来可以信一半,青杳在心中暗下判断。

    杨骎看出来她啥也没想起来,很是哀哀地自怨自艾道:“唉,你不记得我了,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唉。”

    青杳突然福至心灵,觉得这是个试探的好时机。

    “事情是记不真了,但该记的都记着。记不住事,还能记住人;哪怕人不记得了,但是感觉也没有忘,”青杳眼神扑朔迷离地开始模棱两可地信口胡诌起来,“对我来说,公子比别人,自然还是不同的。”

    话语在顾青杳说来如涓涓细流,云淡风轻;但效果于杨骎而言无异于钱塘潮水,惊涛拍岸。

    杨骎心中地动山摇地震了一会儿,不敢相信自己拿面具那一试探,居然有可能成功了。

    “你……”杨骎几乎有些克制不住去拉顾青杳手的冲动,“你想起什么来了?你还记得我?记得多少?”

    青杳却就在此刻站起来:“已经在府上叨扰许久,天色已晚,我先告辞了。”

    哪有话说一半就跑路的道理,杨骎跟着站起来,顾青杳已经一步迈出了门去。

    “我送你!”

    杨骎追上去,狗皮膏药似的赖在顾青杳身后一步之遥。

    “您太客气了,请留步吧。”

    “你……”杨骎有点慌了,想问的问题又不敢开口直接问,于是问了句十分没有水平的,“你吃饱没?”

    青杳一边往大门走,一边很得体地说:“蒙公子款待,府上的庖厨手艺真好。”

    杨骎恍若拉客的秋娘似的,堆起一脸笑容:“你要是喜欢,那就得常来啊。”

    青杳也没明着拒绝,笑了笑:“又不是下馆子。”

    “没事,我让他上你家里做去,你想吃什么给你做什么。”

    青杳加快了脚步:“那我可雇不起。”

    杨骎看出了她的外热内冷:“给你做饭不要钱,全白送,还可以倒贴!”

    “您说笑了。”顾青杳却并没有笑。

    万年县主派来接青杳的马车已经停在了杨骎的府门口,青杳在准备上车前一刻被杨骎握住了手臂,轻轻一带就被拉到了他的面前,和他的面孔俯仰相对了。

    “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试探有效果了,青杳想。

    她没有说话,她要等着他说,再通过他的反应做出自己的判断。

    青杳迎上杨骎的目光:“公子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明白,你说清楚再走。”

    青杳说不清楚,她用言语布的这个迷魂阵旨在打心理战,让杨骎透露出更多她忘记的、想要的信息。

    那副马首面具勾起了青杳许多关于往事的回忆。

    纵使她没了记忆,那面具也会深深铭刻在她的心间,就像夜航船赖以前行的明灯,有它方向就不会乱。

    “公子待我这么好,好到已经逾矩的地步,”青杳尽量用强势的语气,放缓了语速,“难道不是因为愧疚吗?”

    青杳留意到杨骎眼里的光明了又灭,最后归于一片幽深的沉寂,她有一种自己已经离真相很近的预感。

    于是她再接再厉地调动情绪,非常生硬地让自己的声音带上了哽咽与凝滞。

    “看在智通先生的份上,”青杳终于成功氤氲出了一点眼泪,雾蒙蒙地覆在瞳孔,“您不觉得欠我一个解释吗?”

    可以了,戏到此为止,再多就过犹不及了。青杳吸了一下鼻子,也不顾杨骎的脸色与表情,扶着车夫的手臂钻进马车里去了。

    马车驶出去一段,在拐出街角之前,青杳扒着窗缝回头望了一眼。

    天色浓黑如墨,杨骎府门口却没有掌灯,青杳什么也看不见。

    马车并不颠簸,但是不知为何,青杳腹中却一阵翻涌折腾,她急忙唤车夫停车。

    然后在道旁把那一肚子春日宴尽数吐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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