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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记得他活过

    杨骎做梦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能被顾青杳给缠上。

    起因是清明节的时候他出城去给许鸣扫墓,新添的坟头沐浴了一场春雨后已经长出一把青草,盎然的生机代替了萧瑟的死气。杨骎并不觉得难过,只是觉得一个时代随着许鸣的猝然长逝而轰然落幕,属于他的热血和激昂一并被埋在了这抔黄土之下。

    政治是没有理想可言的,只是一滩泥涂而已。

    长安月旦戛然而止,杨骎被免去所有官职,失却了方向,他在许鸣的坟头自斟自饮,希望老师和义父的魂灵能够给他少许指引。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着一个赭色的身影骑着一头青驴,哒哒哒哒地一路行来,驴跑得近了,顾青杳从驴背上跳下来,表情气鼓鼓地跟杨骎对视了。

    杨骎什么也没说,仰脖灌下一盅酒,酒是冷酒,但很烈,一路划破嗓子肚腹,火辣辣地疼。

    碑上刻着“智通先生之墓”,没有名讳。

    青杳看了看墓碑,又看了看倚碑颓丧的杨骎,微微张了张口,想问什么终究没问出来。

    失忆后,青杳一直致力于弄明白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怎么一回事,但身边人要么是像万年县主一样几无所知,要么就是像卢晔和罗戟一样讳莫如深。她像拼接残片一样,小心翼翼地拼了这些时日,也就只拼凑出自己确乎是在长安月旦上给智通先生做过助手的,又因为两手都能写字的关系,在坊间还有个“迅笔顾郎”的名号。

    问智通先生是谁,没人知道。

    再问智通先生在哪里,人都说死了。

    青杳近来二三年的事情俱都记不得了,但是从前少时的往事却记得清晰,她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听长安月旦,便被智通先生的才学和幽默所折服,因为想让先生看到自己的文章,她还曾很踊跃地给月旦投过文稿,只是后来那首名为《咏竹》的诗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而智通先生也自那以后赴外云游,青杳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和先生与月旦有什么联系了。

    可是后来又是怎么遇到的呢?又是怎么还能跟在智通先生身边,作为月旦的一份子呢?

    青杳对被自己遗忘了的那部分自己,产生了浓厚的好奇和溯源之心。

    印象中,自己十二岁的时候智通先生的声音听起来就是个老者了,这么多年过去,青杳对他的印象,也就只有那天在杨骎书斋里见到的那一副马首面具的模样。

    到底有没有见过先生的真容呢?青杳绞尽脑汁也想不起。

    有一次青杳问得急了,万年县主神色郑重地说智通先生是“犯了事”所以死于非命,青杳因着他和长安月旦的关系也受了牵连,留下了一身伤,关于月旦的那块记忆也随之被剥离了身体。再问,万年县主也不知道细节了,只是诫告青杳“那件事情到此为止,你好不容易活下来,好好过日子就是,别再问!”

    搞得青杳十分好奇,却又不敢好奇了。

    于是杨骎成为了唯一的突破口。

    罗戟委婉地提醒青杳要离杨骎远一点;卢晔在一次无意中的失言中透露出青杳在失忆前和杨骎是熟识的。

    再加上智通先生去世后他的面具居然出现在杨骎的家里,这就不由得青杳脑补出属于她自己的一套叙事了——

    因为某种因缘际会,她结识了智通先生,然后成为了先生的助手并且在月旦上做事,同时担负着为智通先生保密身份的责任,也通过智通先生的关系认识了杨骎。大约是某一次不谨慎,使得智通先生暴露了身份,由于先生在月旦上一向不加掩饰地对朝局之事高谈阔论,引来了政敌的忌惮,于是受害身死,青杳也因此受刑被逼问,差点折了半条命。结合杨骎如同赎罪一样地善待她,青杳有理由怀疑智通先生的暴露和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也就是说自己弄得这一身伤基本上也可以算到他的头上。

    否则他心虚什么!

    顾青杳凭借一己之力,把自己失忆期间可能发生的事情连蒙带猜脑补了七七八八,就差找杨骎求证一下了。

    “你可跟了我好几天了,”杨骎看着顾青杳双拳紧握,腮帮子气鼓鼓的样子,不觉有一丝好笑,“你再这样我要报官了。”

    恶人先告状,青杳被杨骎强词夺理了一通,很没好气地反唇相讥:“哦?这条路是你老杨家的么?单许你走,不许我走?”

    杨骎笑了出来,他很怀念跟顾青杳就着一件无聊至极的小事吵架斗嘴的时光。

    “这条路的确不是杨家的,”杨骎扶着墓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然后从袖中抽出一把象牙折扇来,伸出去遥遥地指了指,原地转了一圈,“是单属于我的,不单这条路,还有这方圆十里地,都是我的,我这人有个爱好,闲来无事就喜欢买房置地,哎?方圆十里还是二十里来着?”

    杨骎用扇柄轻轻敲了敲额头,似乎竭尽全力在回想,最终无奈地一抖肩膀:“太多了,有些记不清了。论理说,皇帝打从这条路上过我都可以收过路钱的,你信不信我拎着你的领子把你给丢出去?”

    话音未落,只见顾青杳像是被烫了脚似的原地踉跄了一下,想要赶紧走却又无路可逃的样子,最后竟也是下意识地转了个圈。

    杨骎发觉失忆后的顾青杳偶尔会表现出孩童一样无助,使他得以一窥他所错过的、她的整个年少时光。

    因着她这点孩童般的无措,杨骎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些许父性般的慈爱来,又骤然意识到这样似乎有些为老不尊,于是很自我嫌弃地挥了一下袖子掩饰尴尬:“回家去吧,别再跟着我了!”

    顾青杳却像牛皮糖似的粘在了他的身后,把她脑补的那套叙事陈述了一遍,然后问:“是不是这样?”

    杨骎没有理会,只觉得春风拂面,酒气上脸,都很有些醉人。

    顾青杳绕到杨骎的面前,伸开双臂,做了个螳臂当车的姿态:“你只需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杨骎看也没有看她,只是用扇柄拨开了她的手臂。

    她把智通先生和许鸣当做一个人了,杨骎想,她是真真记不住关于我的一丁点事。这让他感到颓丧,可话又说回来,杨骎在顾青杳面前,颓丧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可这不就是所有人想要的吗?

    据说姐姐罕见地去向皇帝哭诉跪求,最终让许鸣担下了智通先生这层身份,把杨骎给摘了出来。他去刑部大牢接顾青杳的时候,这就已经是既定事实了。

    是啊,八百年积淀的弘农杨氏、皇后的娘家,不能出一个乱臣贼子。

    那就只能让许鸣的身体披上智通先生的魂灵一同湮灭。

    湮灭的还有杨骎的志向,和这些年来他唯一一件不用真实身份而用真才实学做成功的事。

    被权力霸道蛮横地,轻轻抹去了。

    家世、出身,是杨骎一生被套上的枷锁,相比于他所享受到的富贵荣华,他也实在是不该有什么可抱怨的。

    但他、偏偏就、不甘、也不愿做个富贵闲人。

    这是不是贱得慌呢?杨骎几不可闻地自嘲一笑。

    对于软硬不吃的杨骎,青杳发现她的招数实在少得可怜,只能锲而不舍地追上去,主打一个缠字诀:“是你把长安月旦搞没的!你不觉得你欠我一个解释吗?”

    面对来势汹汹的顾青杳,杨骎还想反问她一句:是你擅做主张把我忘了个精光的,你不觉得欠我一个解释吗?

    算了,又不是她的错,错也是自己的错。杨骎欠顾青杳的太多,把后半生搭进去都不一定还得完,更可气的是他愿意还,人家也还未见得稀罕要呢。

    杨骎终于停下脚步,微微侧过头来:“谁的解释我都不欠。”

    青杳不懂了,那天试探他的时候,他不是这幅面孔的,可为什么没过几天,就油盐不进了?

    她下意识地抬起右手伸到领口下,似乎是想要去捏什么东西,但捏空了,除了圆领袍的布料,什么都没有。

    近来,青杳发现自己总是时不时有意无意地去做这个动作,仿佛自己的胸前就该有个什么东西给她在不知所措的时候抚摸一下似的。

    诚如提笔时,青杳自然而然地就发现自己两只手都会写字的事情,因此她确信这个动作也是她从前做惯了的,只是不知道她要去捏的是个什么东西。

    是个坠子吗?青杳却想不起来自己佩戴过什么坠子。

    一走神,杨骎已经走出一截子距离了。

    “哎,你别走,”青杳拽住了杨骎的袖子,像拽住一片云一样的希望,“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行不行?算我求求你。”

    杨骎从本能上来讲是无法拒绝顾青杳的请求的,危及她性命的时候除外。

    “你想死吗,顾青杳?”

    这一问,倒是把青杳问得愣住了。

    她眨了眨眼睛,没说话,但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她当然不想死。

    “你知不知道我多想像你一样把长安月旦的一切都忘掉?”

    杨骎的无奈中透出些许真情实感,让青杳相信他说的是心里话。

    他如此这般,倒显得青杳刚才有些咄咄逼人了。

    顾青杳活着,就必须忘掉有关长安月旦的一切,具体而言,就是《国朝事录》那本书里的内容,这是徐相的条件。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因为顾青杳失去了记忆,才留下了性命。

    杨骎也想过那一剂猛药可能根本就是徐相给刘子净的,成功了,刘子净得到一个没有灵魂只有躯壳的顾青杳;失败了,得到一个灵魂和躯壳全部湮灭的顾青杳。对徐相来说都没有损失。

    但对杨骎来说,顾青杳必须活着,哪怕她的脑子里已经没有他丝毫半分的存在,他也需要她活着,她活着他就觉得还有指望。

    她活着,是他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青杳自知有些不受欢迎了,抻了抻袖子,准备默默地打道回府。

    “你不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杨骎又开口了,语气平静得不带一丝情绪,“那我通通告诉你,也省得你日日寝食难安了,“智通先生是因为我死的,长安月旦是因为我没的,你的一身伤也是因为我落下的,听清了吗?”

    青杳分不清他这是气话还是实话。

    “所以我欠你的,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你想做什么我都帮你实现,只要你开口,只要我能做到,记住了没有!”

    青杳又眨了眨眼睛,觉得这话听着有点像威胁,没敢吱声。

    “满意了吗?”

    见顾青杳不回话,杨骎抖了抖袖子,双手背在身后迈步走了。

    青杳望着他的背影,觉得他这些话说了等于没说,莫名其妙。

    但长安月旦确乎是没有了,智通先生也永远地不在了。

    “我满意什么?我不满意!都怪你!都怨你!你这个……你这个……”

    没等青杳想明白杨骎是个什么,他的身影已经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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