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她在我入宫之初说出这番话,我少不得要感伤,如今却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我无奈又好笑,安抚她道:“你莫要听信他人胡言,这里的日子虽不像宫外那般自由,但并不算难捱,我已不觉伤怀。”
“可姐姐伤了身子,再难有孕了。”
她不信我的话,忧伤道:“胭姐姐,你无意小产之事是真的吗,莫不是皇帝容不下那个孩子,所以故意害你?”
她所怀疑的,正是整个戚家怀疑的,敢在我面前问出口,也许就是家中长辈的授意。
我不由眸光一冷,话中带着不悦:“念儿的意思是,本宫伙同陛下隐瞒事实,蒙骗家族吗?”
“念儿不敢,胭姐姐恕罪。”她被我镇住,起身想请罪。
我看了她片刻,只叹了口气:“算了,起来吧。”
“姐姐,我想通了,我愿意进宫。”
她依言重新坐下,垂着眼,像是在思索什么,须臾后神情变得坚定,接受了家族替她选择的命运。
戚明念认真地抬起头:“我们姐妹一同在宫中,必能相互扶持。只要我能诞下皇嗣,我们家就再无后顾之忧,到了那时,就算天子也只能俯首听从,我与姐姐就真的熬出头了。”
我心中一团乱麻,又是酸涩,又是沉重。
我再也不能有孕的消息没能瞒住,终究是传遍了各处。戚家得知我小产时是怎样的心情?
日前我与兄长不欢而散,他们会不会怀疑是我一时激愤,对自己的骨肉下手?
我想是会的,不然也不会让念儿过来,同我说那样一番话。
我没了生育能力,无异于一颗弃子。家中另择他路,打算再选一位戚氏女入宫为妃,这个人,就是戚明念。
诚然,念儿的想法是戚家女子都该有的,站在为家族争夺荣耀的立场,她做出的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到了这时,我却想问一问她自己的意愿。
于是,我轻声问:“念儿,这是你自己想要的吗?”
我努力斟酌着话语,尽量把话说得得体:“其实,若你不愿如此,可以······”
“胭姐姐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她神情变得不解,似乎还有些愤懑:“我们身为戚家女,自然该报答家族,为家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想辩解,耐心道:“报答家族自然没错,可念儿,你也要为自己考虑啊。”
念儿也许不会明白。她是二房嫡女,自小被捧在手心长大,当然更不会懂得被利用、被轻易丢弃的感受。
然而,像戚家这样庞大的家族,亲情早已淡薄如水,谁人都可以是棋子,就算是兄长,有难临头时也如壁虎断尾,照样会被弃之敝履。
念儿天真又单纯,不该经历这样的事。
当然,我也有我的私心。
“胭姐姐千方百计阻止我入宫为妃,难不成真的如下人传的那样,对皇帝动了心?”
她明显听不进去,愤愤道:“难不成方姨娘去了,戚家便再无姐姐在意的人了吗?怪不得伯父说······”
“陛下驾到!”
温琢怎么会这时候来?
殿外传来通报声,我忙起身,拉着戚明念一同行礼。
温琢快步走进来将我扶起,语气却有些不对:“不是叫你不必行礼吗,何必起来?”
我疑惑抬起头看他,却见他面色不佳,不知出了何事,却见他目光移动,在看见我身旁人时,脸上更难看了几分。
念儿出身戚家,对皇帝本就没有多少尊敬之心,见温琢看过来,主动道:“臣女戚明念,见过陛下。”
“起来吧。”
他控制着情绪,比从前更有皇帝的样子:“朕与贵妃不讲求那些虚礼。按照辈分,你可称朕一声姐夫。”
“陛下与姐姐不在乎,臣女却不能真的失礼。”
念儿坚持行过礼,抬起头,又加了一把火,话中意有所指:“更何况,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陛下富有四海,总不会永远守着姐姐一个人。”
“你怎知不会?”
温琢与她对视,分毫不让,直接道:“丞相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朕已有你姐姐,绝不会再纳戚家女入后宫。”
我一愣,抬眼看向他。
他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恐怕是方才与朝臣议事,打探出了戚家新的打算。
看出我兴致不高,他也不再浪费时间,径自下了逐客令:“时辰已然不早,戚小姐若无事,便安心归家去吧。”
念儿骨子里有傲气,没想到他说话这样直白,胸口快速起伏了几下,不愿再留在这里,侧身向我一福:“既如此,臣女便不多留了。”
她藏着怒气,站起身便抬步离开,走到殿门口时又顿住脚步,回头望向我,一字一句暗含敲打之意:
“养育之恩重若千钧,姐姐竟忘了家族的嘱托,改向敌首投诚,万望好自为之,莫要铸成大错,追悔莫及。”
我心头一颤,如同扎进一根刺,倍感酸楚,却也顾不得那么多,忙侧头去看温琢的反应。
他果然沉着脸,好在理智尚存,并未将人拦住治罪。
我还是怕他冲动,求情道:“她年纪还小,童言无忌,你别生气······”
他看得清楚:“什么童言无忌,她就是戚家派来敲打你的。”
殿门关上,他双手紧握着我的手,认真保证道:“你放心,我绝不会纳她为妃,也不会纳别人。”
“其实你没必要这样······”
我低着头,声音艰涩:“再纳戚家女是不该,可若朝中百官要你大选,到时在那些向着皇室的世家中选出几位,像魏家、徐家,你便能······”
“我不要。”
他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可手中力道却变大,斩钉截铁将我打断:“你不许再说。”
他有辇轿,袍角却沾了灰,想是一路步履急匆赶来。
那些他不爱听的话,我难以再说出口,只能用力回握他,无声叹了声气。
“你别怕,很快我就会有帮手了。”
他眼中闪着光,难掩兴奋:“你知道黄太傅吗?”
我不解其意,如实答道:“黄老盛名,天下人皆知。”
“我让孙廷忠找到了他,请他出山,他答应了。”
我不由睁大眼,对此感到不敢置信。
黄澶历经四朝,乃是当世大儒,素有贤名,先帝时曾官至太傅,位极人臣,后因年事已高上书告老,还乡隐世,自此少有消息传出,现在竟允诺出山,要再度入朝辅佐温琢?
“他曾受过母后恩惠,为报恩情,愿意出山帮我。”
温琢少有这么高兴的时候,“听闻黄太傅为人古直,一定不喜这种用纳妃巩固势力的法子,他在朝中威望甚高,有他在,那些大臣定不会再提。”
黄澶德高望重,就算是戚家,为了名声也该敬他三分,不会轻举妄动。
温琢有了这样一个助力,在朝堂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我也感到放松,笑着回应:“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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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在现实面前,人的喜与不喜都显得那样无力。
黄澶回朝引起震动,将戚家阵营打了个措手不及,加之温琢近来的改变明显,便不免让人揣测,天子终于振作精神,决心整顿前朝,干出一番事业来。
拥护皇室的大臣们自是喜不自胜,联名上书请皇帝举行大选,充盈后宫以绵延后嗣,却再次被温琢驳回。
老臣们这次铁了心,极力要打破我这个戚家女独占后宫的不利局面,不惜联合下跪请命,在朝会上僵持不下。
温琢将求助的目光递给右首的老臣,却未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请陛下举办大选,以皇嗣为重!”
黄澶的想法与众臣相同,不顾戚氏阻挠,屈膝跪地俯首,成为了请命中的一员。
陛下,这是当下最好的法子。
黄澶的话没有说错。前朝与后宫实为一体,皇室与世家联姻,便如同打造出了一条坚韧的链条,将二者牢牢维系在一起。
如今皇室式微,通过这样的办法留住拥护者的心,是再好不过了。纵使温琢与黄澶心中都不愿,可也只能如此。
在这样的局面面前,温琢的意见已经不再重要了,他无法拒绝,只有接受。
可他打心眼里觉得挫败,甚至不敢来见我,逃避地躲到了探星楼上。
我到那里时,他把自己缩成一团,红着双眼向我不停地道歉,说他失败了。可我又怎会怪他?
他说,他阻止不了选秀,却能管住自己的身体,就算新妃进宫,他也绝不碰她们一根头发。
我轻声应着,然而,在新人入宫的当晚,我却替他做了决定,紧紧关上了锦绣宫的大门。
“阿胭,你怎么不开门?”
他在殿门外,为了让我听见特地扬高了声音,却带着几分无助:“我来了,快打开门吧。”
我在殿门内,努力让声音变得平静:“陛下,今日新妃入宫,于情于理,你都该去看看。”
“你赶我走?让我去找别人?”
我仿佛能看到他的神情,心痛如绞,却什么都不能做,继续恳求道:“陛下,去看看新人吧。荣妃魏氏、昭仪徐氏,她们都等着陛下呢。”
现实不是话本,没有那么多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是我早就想到的状况,又为何伤感不愿接受呢?
隔着一扇门,几乎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我慌忙后退一步,想离他远一些,哑声劝说着:“你是皇帝,不可能只有一个妃子,更何况我的身份摆在那里,你对我太重视,会寒了那些支持你的人的心。”
“徐家和魏家那样拥护你,你该好好对他们。如今这两家的女儿进了宫,若能为你诞下皇子,你的皇位会更加稳固,让戚家不敢轻举妄动······”
殿外没了回音,他模糊的身影也消失不见,像是真的离开了。
我顿感浑身无力,一软坐在了地上,没忍住哭出了声。